水间沉默了许久,最后声音艰涩地开了口。
“你杀过人?”
闻言,岚止和宿铭也把碗放下了。
葳蕤是杀过造翼者的,他的【玉界飞星】之名正是来源于此,这一点在座的三个大人都知道。
但造翼者和人是不一样的。
造翼者有着和仙舟人迥异的特征,同时又极富敌意,通常仙舟人并不将造翼者视作可沟通交流的同等的“人”,杀造翼者等同于杀野兽,区别只是这野兽能人语罢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杀死同类的负罪感。
但水间的仇人,是仙舟的世家中人,是与其他人一般无二的“人”。
说出“顺手宰了”的葳蕤,杀意可不是朝着蒙昧的野兽去的。
葳蕤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转瞬又恢复那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嗯。”
这一声“嗯”,激得岚止和宿铭同时咬紧了牙关,两颊鼓起一块绷紧的弧度。
水间说不出话。
她毕竟是在温良的丹士家庭里长大,已逝的家人们都是闻名的医师,她自幼受到的教育就是爱生惜生、治病救人。
连爷爷在去世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去救人,不要害人。”
她的爷爷是仙舟最负盛名的医士,德高望重,一生活人无数。这样医者仁心的爷爷,哪怕蒙冤含垢,到最后都在劝自己的孙女放下仇恨,去过自己的生活。
只是水间自己不甘心。
不甘心水氏的冤屈就这么被掩埋,不甘心自己就这么粉饰太平苟全余生。
所以她抱着一腔仇恨回到了仙舟。
水间预想过自己迟早要手上染上血火与阴谋……或者说她就是为了染上仇人的血,才回到仙舟的。
但事实是,当她回到仙舟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好准备。
她没有做好违背家训的准备,没有做好辜负爷爷的期待的准备,没有做好违背水家世代救生之名的准备。
她没有做好杀人的准备。
即使她时刻煎熬着,内心的仇火熊熊燃烧,烧得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寝,连略过耳边的风声都好像叫嚣着要她将那些人挫骨扬灰。
但她依旧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不敢做这个准备。
夺走同类的性命,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可葳蕤还这么小,他的话里已经尽是血雨腥风了。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要夺走别人性命的事情。
甚至对他而言,这还只是“顺手”。
“为什么会杀人?”
水间心中的火焰更盛了。
在此之前她没有过问过葳蕤的过去,在那间招待室,宿铭将葳蕤领到她面前时,她的内心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家人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人与人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只那么一眼,水间便觉得寰宇在对水家残忍的同时,居然还可笑地对自己留有一丝怜悯,在夺走了她的血脉家人的同时,又施舍了她一个新的。
这个孩子,和当年的自己非常像。
当年的自己被师姐领到导师面前时,导师看着自己,大概就和自己如今看着这个孩子一样。
不过这个孩子应该比当时的自己镇定多了,他气定神闲,仿佛天地广阔,无处不可去。
水间觉得,这样比自己好的孩子,值得比自己更好的生活。
于是水间不想再去过问葳蕤的过往。
能让这么一个一看就被养得很好的孩子变成星际难民,想必那过往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不是美好的事情,那就没有回忆的必要。
总之在仙舟,在如今的她的庇佑下,葳蕤能过得很好。
但水间遭了当头棒喝。
不是不回忆,过往就没有存在感了。
那她没有探究的过往,远比她想的糟糕得多,以至于如今依旧在影响她的弟弟。
“我已经受够了无能为力了。”
是如何的困境,才会使得一个年幼的孩子说出这句话。
又是如何的危难,逼得一个眼见得侠气纵横的少年人,对杀人都不以为意。
她该问问的。
水间咬着牙,对那些人也一同恨了起来。
倘若我知道是谁造成了那些无能为力……
“我上过战场,姐姐。”
一句话,浇熄了三个大人的心头怒火,漾出无奈的余波。
战争。
同类相残的战争。
情况糟糕到让小孩上战场的,同类相残的战争。
水间面色空白,岚止和宿铭对视一眼,岚止面无表情,宿铭露出苦笑。
他们没办法再高高在上地谴责葳蕤的来处,宣泄怒火了。
毕竟仙舟也未必比那来处更好。
如今的仙舟,又何尝不是同类相残的战场呢?
世家争权夺利,罔顾褐夫乃至彼此的性命。
水间正是上一场战争的遗孤。
世家虎视眈眈,逼迫功臣退位或死。
岚止的性命如今依旧被惦记着,若非功勋卓然,众目睽睽无法对岚止下手,恐怕他早就在某一次疗养中“不治身亡”,又何必躲到罗浮,靠着褐夫出身的燕阗将军的威慑,才能安心养伤?
甚至……
甚至连燕阗的威慑,也是来源于他上次征战中拼命得来的功勋,为此燕阗身受重伤,经历了一次长时间的休眠疗养,不久前才被唤醒,至今不敢碰刺激性的东西。
这重伤本是不必要的,如果不是有人泄露了将军的行踪的话。
事后燕阗强撑伤体对将军府进行了大清洗,清除了世家的暗探,保证将军府重新成为铁桶,才拖着加重的伤势,被碧君按着头去休眠。
也正是彪炳的功勋和血流成河的铁腕,共同震慑住了罗浮的世家,他们不敢再在燕阗跟前造次,岚止也得此余荫,有了远离世家影响的休养地。
但燕阗的休眠也不是毫无影响,贵胄不敢在眼前造次,却敢暗中动手脚。
如今的罗浮六御,只有燕阗一个褐夫出身,其余几人就算不赞同贵胄的做法,但到底被出身桎梏,无法真的旗帜分明地为褐夫张目。
于是在燕阗休眠的日子里,褐夫出身的武学天才们屡屡遭祸,或是本人遭遇意外不能再习武,或是受家人连累身陷牢狱,或是遭受威胁远走海外……
等到燕阗苏醒,他悚然发现,他目之所及新生代的将官苗子,竟无一人不出身望族。
此局面背后,是罗浮褐夫天才们累累的骨血与泪。
如此倾轧,比之真正的血肉战场,也不遑多让。
葳蕤如今,正是从上一个同类相残的战场,来到了下一个同类相残的战场。
甚至更多一分暗流涌动和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