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玉米碴子粥已见了底。张平搁下手里的粗瓷碗,碗底磕在旧桌面上。目光在妮子那儿打了个转,张平的声音最终还是落向了婉儿。
“婉儿。”
“我跟你秀兰姐今儿个得进一趟城。”
“要是诸事顺遂,天擦黑就能家来。若是有个什么耽搁,怕是得明儿才能回转。”
这话仿佛一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桌上细微的咀嚼声几乎立刻消弭。
李秀兰握着筷箸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唇瓣轻颤,欲言又止,只有那飞快扇动的睫毛,泄露了心底的一丝波澜。
婉儿抬起头,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粥,含混地“唔?”了一声,大眼睛里带着询问。
“你在家带着妮子,好生看家。真要有啥事,就去找廖会长。”
林婉儿懂事地点点头,应得干脆:“张平哥,秀兰姐,你们放心去。我会把妮子和家里都看顾好的。”
“我也要去!”妮子可不管那些,一听要去那热闹的县城,噌地一下就从凳子上滑下来,旋风似的扑到张平跟前,两条小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腿,说什么也不放。
张平俯身,大手落在妮子的小脑袋瓜上揉了揉,声音也跟着放低放缓:“妮子乖,这回进城是办正事,带着你多有不便,下回,下回爹再带你去,好不好?”
等下次,下次爸爸一定带你去玩,行不?”
妮子小嘴撅得老高,老大不乐意。
可还是点了头:“那好吧。那你可得给我买好吃的回来!”
“那必须的!”张平笑着应了。
又哄了妮子几句,答应给她买糖买点心,小丫头这才松开手,噘着嘴跟林婉儿上学去了。
看着俩孩子走远了,张平才和李秀兰一起往村委会走。
“廖叔,我跟秀兰去趟县城。家里头您多照看点。”张平找到廖柏明,交代了一句。
“放心去,家里有我呢。”廖柏明答应得干脆。
跟廖柏明说妥了,张平和李秀兰这才出了村子,往县城的方向去。
走在路上,李秀兰明显有点魂不守舍,脚下走着,却时不时扭头往后看,瞅着越来越远的村子。
“咋了?腿肚子转筋,不想去了?”张平看她那样子打趣道。
“没……我就是有点担心妮子。”李秀兰赶紧摇头。
“妮子有婉儿带着呢。你操心啥。”张平安慰她。
到了县城,街上那人挤人的热闹劲儿,还有两边铺子挂出来的各色东西,一下子就把李秀兰给看懵了。
她挨近张平,胳膊不自觉地就挎紧了他,声音放得很轻:“平哥,这人山人海的,咱上哪儿找人问买东西的事儿啊?”
张平稳住她:“别慌,先不忙着卖东西。咱先去供销社看看,转一圈,心里才有数。边看边打听。”
他话才说完,两人还没走到供销社,就听见前面“噗通”一声闷响。
一个男人直挺挺栽倒在路边,手捂着胸口,嘴里发出难受的哼声,脸瞬间没了血色。
呼啦一下,闲人围拢,伸长了脖颈,只顾看热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却无一人上前施以援手。
张平与李秀兰目光一碰,心照不宣。二话不说,他们便奋力挤入围观的人潮。
委顿于地的男子约莫五十开外,面色如土,瞧着骇人。
那人眼皮沉重,几欲阖上,嘴唇嗫嚅,仅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老哥,您这是怎么了?”张平抢步上前,蹲身便问。
男子的嘴唇剧烈颤抖,言语梗塞在喉。
张平见状,心知刻不容缓。他将手中的布袋塞给李秀兰:“拿着!”
随即弯腰沉身,双臂穿过那人的腿弯与背脊,猛地一使劲,嘿!竟将那沉甸甸的身躯驮负于背。
“秀兰,跟上!”他吼了一声,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县医院的位置疾步奔去。
脚下未敢有片刻迟滞,背上的人分量不轻,压得他胸口憋闷,奔跑间气息粗重。
李秀兰挎着布袋,碎步紧随其后,一张脸已吓得没了血色。
总算冲到医院门前,张平额头汗珠滚落,两腿已然发软。
恰有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者行出,张平急忙呼喊:“大夫!快!救人!”
医者扫见他背上的人,再观张平这副模样,立时了然,面色一肃:“快!送抢救室!”
旁侧即刻有人推来担架车,众人七手八脚将人挪上,哗啦啦推入了急诊间,门“哐当”一声在眼前闭合。
那扇门无情地阖上了,像一道界碑,将张平与李秀兰的世界切割开来,遗弃在门外。
廊道里,一股呛人的药水味肆意弥漫。两人背靠着沁骨冰凉的墙壁,一时之间,只有沉默在空气中凝滞。
李秀兰本能地向张平靠拢,嗓音里透着微颤:“平哥,那人……他没事吧?”
“送来得还算快,大夫不是在里头忙活吗?估摸着……应该能挺过来。”张平安慰道,可他自己的心底其实也敲着鼓,掌心已然濡湿。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急救室的门被拉开。一个医生摘下口罩现身,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
张平立刻迎上去:“大夫,里头那位……情况怎样?”
“是急性高血压导致昏厥。幸得送医迅捷,命是保住了。”医生审视了他们片刻,续道:“但人还没脱离危险,必须留院观察。你们是病人家属?”
“哎,不是不是,”张平赶紧挥手,“俺俩路过瞧见的,搭把手送人过来。”
医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这医药费……麻烦二位先帮忙垫付一下,一百块。”
一百块?!
李秀兰她倒抽一口冷气,攥着张平臂膀的手骤然发力,指节都白了。
张平心头猛地一沉。两百块!这几乎是他们揣在身上的全部身家!钱垫进去,还拿什么去倒腾买卖?可人命摆在眼前……
他稳了稳心神,嘴里只吐出三个字:“好,我去。”
医生接着又问:“病人家里,有什么联系方式吗?”
张平面露难色,只能摇头:“俺们从乡下来的,头一回进城,实在不清楚他家在哪儿。”
大夫轻轻叹了口气,也没辙:“那眼下就得先麻烦你了,小同志。等病人缓过劲儿,我再问问他。”
“应该的。”张平应了声,没再多话,转身就往缴费窗口去了。
李秀兰瞅着他走远的背影,那影子好像变成了块大石头,直直坠在她心口上,堵得慌。心怦怦乱跳,一刻也安生不下来。
等张平回来,手里捏着的钱袋子瘪下去一大截。那袋子轻飘飘的,他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人已经给挪到旁边的普通病房了。
“同志,”张平凑到先前那位大夫跟前,放低声音,“俺们能进去瞅一眼不?”
“去吧,人还没完全醒透,脚底下轻点儿,别吵着他。”
俩人便踮着脚尖,做贼似的,轻轻溜进了病房。
床上躺着的老汉,脸色还是灰蒙蒙的没什么生气,不过胸口的起伏倒是匀乎了些,不再是先前那种吓人的抽气声了。
李秀兰踮起脚,挨近张平,气儿吹在他耳朵边上,嗓子眼发紧,声音抖着:“平哥,那二百块……还能要回来不?”
这可是他们这趟出来做买卖的本钱哪!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张平低声说着,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拍,“人好好的,比啥都强。”
嘴上这么说,可他心里头也有些沉重。
俩人没敢多待,琢磨着先出去找点吃的填填肚子。
哪晓得刚挨到病房门口,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嚯地一下拦在了他们跟前。
是个护士。
“站住!你们俩不准走!”她口气又快又硬,不给一点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