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浮舟兀自怀疑人生的时候,李青溪已经推门去了院子里。
碍于出身,她每日溜出来的时间,其实很有限,所以她也格外珍惜这些时光。
片刻后,岑浮舟终于结束了洗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他身量确实比邱小二高出一头,那衣裤到了他身上,自发短了一截。
不过现下是酷暑,青州地处炎热,短衣穿着也无妨。
彼时,李青溪正在给院落里的小小菜地浇水。
里面种了些青叶菜,天太热,没水怕是养不活。
当看到岑浮舟时,她眸中有些惊讶。
将手中水瓢扔下,她打量着他,半晌后才真诚赞叹:“林少侠,现在洗净了脸细看,你生的好俊俏啊。”
少年郎的墨发不过是用一根布巾随意扎起,却被那张五官深邃的脸,衬得如同是戴了玉冠一样。
李青溪敢说,他是她见过最俊俏的人。
连隔壁方家小子,都输好一大截。
岑浮舟对于她这种夸赞,早就习以为常。
在京中时,就有不少人盛赞过他的容貌。
只不过,他曾师从护国寺释恩大师学佛,红颜枯骨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男子,对容貌之类并不在意。
为了能快速了解这座小院的情况,岑浮舟陪着李青溪闲聊,不动声色的听取了许多信息。
这小院同前面的医馆,都属于那位姓邱的老大夫。
邱大夫原来也有家庭,只是早年间他遭了意外,妻儿皆死,自己瘸了条腿,一个人孤苦在世。
而李青溪七八岁时,还是只顾着瞎玩儿。
陶氏同李致远觉得她不思学业就罢了,连礼数都不懂。
同样的年纪,对街的方家小子,都进了县学。
家中二房的孩子芷兰,更是通情达理,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胜过自家许多。
夫妻俩不自觉地,就拿他们同自家孩子比。
这私底下比一比也就算了,时间久了,这话也就不由得说到了明面上。
赶巧那一年,李青溪溜出门去看花灯,遇到了拍花子绑幼童。
她胆子大,领着同龄的孩子们抱住那拍花子不放,引起周遭人注意,闹去了官府。
“我自认为我英勇无比,是做了好事,理当受到表扬才对。”
提起往事,李青溪还是有些不忿。
“结果我爹来了之后看到我,还没听我说明情况呢,第一反应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给了我一巴掌。”
“林少侠,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都凉了,什么也不管,撒丫子就跑,也不觉得累,只想与家里断绝关系,永远离开青州。”
等跑到远处,李青溪也累了,蹲在路边哭。
当时的青州,正值秋分,夜里凉风阵阵。
没一会儿,她就觉得身上发冷,但又咬着牙不愿意回去,自己一个人硬扛。
“邱爷爷去出诊,回来晚了,在路边碰到我,还以为我是遭人丢弃或者被拐的孩子,就把我带回了这里照顾。”
后来她还是回了李家。
只不过同邱大夫的联系,也从那时候建立起来了。
有一年,邱大夫捡到了一个病重的孤儿。
他将他治好,取名叫邱小二。
便是那天遭遇马贼时,同李青溪一道的那个半大少年,他是这院子里最大的孩子。
后来的几年里,邱大夫陆陆续续,收养了两三个孩子,大多也是命途多舛的苦命人。
李青溪从小就爱看些闯江湖的话本子,梦想着能行侠仗义。
受到邱大夫的影响,有时候她会领着走街串巷认识的可怜乞儿,来这边吃顿饱饭。
邱大夫见了他们,也心有不忍,索性一道收养了。
久而久之,这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而李青溪慢慢长大了些,也知道他上了年纪,出诊不勤了,银钱也少,无力抚养这些孩子。
她就把自己的零花钱攒着带过来用,还教他们识基础的字。
长大了些的孩子们,会出去做零工挣铜板,回来养活这一院子的人。
只有在这大院里,李青溪才不用去学繁重的礼仪。
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脱离了闺阁对她的束缚,成为了一个女侠客,行着仗义之事。
“可以说在这里,我们都是一家人,我还给这儿取了名字,叫济民堂,喏,那儿还挂了招牌。”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它能发扬光大,开遍所有州府,让像大丫,小二这样的人,都能吃饱饭!”
岑浮舟坐在她身侧,扭头看向那门上挂着的木牌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京中甚少有这样的地方。
分明只是个破败的小院子,吃食也只是一锅粥汤青菜,以及几个馒头,外加一群贫苦的孤儿乞丐,她却叫它济民堂。
一时间,他倒有些说不上来的意味,望着李青溪。
虽然此人在世俗礼节上堪称粗鄙,但这善心与抱负,倒是胜过世间许多人。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笑着说道:“你现在暂且住在这里,那就是济民堂的一份子了。”
“夜间我不在这,要是有什么事,你就找小二,别看他年纪不大,可是能办很多事儿的。”
对于她这些交代,岑浮舟淡声应下。
没多久,邱大夫与邱小二就从集市上买了菜回来,自然也见到了岑浮舟。
邱小二还记得这个救命恩人,态度同李青溪一样热切。
但邱大夫毕竟是在这世上,活过几十载的老人了。
他从前也曾去往外地义诊,见多识广,不像李青溪那般年少无知。
只一眼,他就能看出来,此人身上的气度,绝非是走江湖的人该有的。
更像是他年轻时见过的那些,出身高门的子弟。
沦落至此,怕是遭逢了变故,也意味着这个年轻人背后,可能潜藏着巨大风险。
但人是李青溪领过来的,又有恩情在。
邱大夫虽然担心他可能会给大家带来危险,却不会把人赶走,只是平日里免不了对他多提防几分。
岑浮舟亦能看出他的想法,但并不在意,在这院子里定居安身。
几天下来,他同其他人算是认识,跟李青溪熟透了——当然,是她单方面认为的。
她对他的称呼,也从林少侠,到林兄。
这期间,岑浮舟一直有在打听关于晋北战场的情况,但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有什么眉目。
不过他在松阳县的日子过得安全平和,因此回京之事,也不急于一时。
这日,李青溪照旧来了这大院里,但不同往日,今天的她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好歹是相处了这么久,也算是朋友,岑浮舟直接问道:“你有心事?”
她一怔:“林兄,你怎么知道的?”
他目光澄澈:“都写在脸上了。”
“啊?这么明显啊?”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我还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呢。”
岑浮舟不由暗叹。
虽说她是掩饰了一番,但架不住心眼子实在不多,有什么情绪藏也藏不住。
“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李青溪纠结了一下,见小孩们都走远了,才凑过去低声问道:“林兄,我问你啊,你长这么大,有去过青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