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同学吃完午饭,回到教室午休。
凌寒跟在几位同学身后进入教室。
第四节课的时候,她感觉身下一股暖流,一算日子,也该到自己的生理期了。
课间她从书包夹层里拿卫生巾,才发现自己忘记放。因为胆子小,她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同学借,好在深蓝色的校裤,即便沾染了经血,也看不出来。
捱到第五节课下课,她火急火燎地就往寝室跑。
看见凌寒,专注吃喝的余杲杲马上放下手里的筷子,给胡文英介绍:“妈,这是我同桌凌寒,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大学霸!”
凌寒站在座位旁,厚厚镜片下的眼睛怯怯地瞄了胡文英一眼,很快低了下去。
胡文英看出凌寒的不自在,率先出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小朋友。”
凌寒抬起头飞快地和胡文英对视一眼,声音细如蚊呐,“阿姨好。”
胡文英“哎哟”一声,赶忙从座位上起身,把位子还给主人,“对不起啊小朋友,阿姨坐了你位置。”
低着头的凌寒眼眶一酸,原来大人也会道歉。
凌寒摇摇头,小声地说了句:“没关系。”
几个同学趴在桌上午睡,胡文英觉得自己也该走了,余杲杲起身去送她。
张千帆笑着招手:“阿姨再见!”
走在走廊上,胡文英叹了口气。女儿跟自己提过几次同桌,她一直以为是个自信好学的小姑娘,今天见到,才发现是个瘦弱胆怯的女孩子,露在校服外的手臂,感觉轻轻一碰就能骨折,整个人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李修然也瘦,但他长得高,能看出来也是家里人精心照顾下长大的。
胡文英忍不住捏了捏余杲杲圆圆的小脸。
“干嘛呀!”余杲杲噘着嘴,哼了一声。
母女俩走到楼梯口,胡文英停下脚步,“你那个同桌,估计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人家教你做题了,你牛奶水果记得分她一点。”
胡文英摆摆手,“你赶紧回去吧,午睡一会,下午还要上课。”
余杲杲抓着胡文英的手,撒娇地晃来晃去,“不要,我就要送你到车上。”
胡文英想起余杲杲在化学课上昏昏欲睡的模样,忍俊不禁,“是谁在化学课上打瞌睡啊?看来是想下午上课也打瞌睡了?”
果然还是被看见了,余杲杲立刻撒开胡文英的手,转头就跑,“妈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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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张千帆正在收拾桌子,凌寒低头在写今天的作业,李修然趴在桌上午睡。
想起胡文英的嘱咐,余杲杲邀请凌寒:“凌寒,我妈妈今天送了吃的来,一起吃吗?”
凌寒看着包装盒上大大的“百味轩”三字,思绪飘远。
百味轩是宁和县有名的本地酒楼,逢年过节或是家中突逢喜事,县城的居民都爱到百味轩庆祝。
她和余杲杲一样,来自宁和县。
凌寒出生六个月后,父母外出打工,将她交给爷爷奶奶照顾。
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更喜爱堂哥凌泽,大鱼大肉总是摆在凌泽的面前,小小的凌寒夹不到,只能吃米饭和青菜。
凌泽可以每天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想吃什么想买什么,说一声,两个老人就去镇上给他买。
小小的凌寒很小就被要求做家务,做得不好就会遭到爷爷奶奶的一顿打骂,久而久之,凌泽没事也爱揪着她的头发使唤她。
那时候的凌寒最期待的就是过年,因为过年了,父母就会带着漂亮衣服,从很远的地方回来陪她。
可是后来,他们好几年都没有再回过家。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们感情破裂,八年婚姻离婚收场,关于孩子的抚养权,谁都不想要。同年,在外赚了钱的大伯与大伯母回乡,凌泽被接回到父母身边。
第二年,凌泽十岁生日,爷爷奶奶将凌寒锁在家里,老两口和大儿子一家去百味轩庆祝孙子十岁生日。
凌寒在饥饿中等到了回家的爷爷奶奶,他们手里拎着百味轩的打包盒,笑嘻嘻地向她介绍百味轩有多么好吃。
也是在那一年,凌寒意识到,谁都不爱自己。
九岁那年,凌泽小学毕业。大伯在县实验中学附近买了一套学区房,为了照看凌泽,爷爷奶奶跟着大儿子一家到了县里生活。
凌寒拎着一只行李袋,回到了久无人居住的家中,开始独自生活。
同年,父母各自再婚,同父异母的弟弟凌鹏举出生。
弟弟周岁那天,在外务工的父亲凌志强回到老家,在百味轩宴请亲朋好友,唯独没带上凌寒。
直到初二那年,凌寒在语文课本里读到庄子的《逍遥游》,才明白“鹏举”是什么意思。
父母给她取名凌寒,仅仅只是因为她出生在寒冬里。
因为不爱,所以敷衍。
十岁生日那天,凌寒拿着皱巴巴的纸币,坐着公交车到镇上,在蛋糕店外徘徊许久,久到店员从店内出来,牵着她走到店内,问她是不是跟家人走散了。
走散了吗?好像从来没跟家人团聚过。
凌寒摇摇头,目光快速瞥了一眼展示柜上的蛋糕价格,她都买不起。
最后,她买了一只纸杯蛋糕。
抱着蛋糕坐着公交车回到家里,空空荡荡的家就像牢笼,可除了这里,凌寒无处可去。
那时候村里总是经常停电,家里准备了很多照明蜡烛。
凌寒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烧了一半的蜡烛,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拿出一只新的白蜡烛,点燃后放在纸杯蛋糕旁,学着电视上的主人公的样子,笨拙地许愿。
许愿不要再一个人,许愿吃到百味轩,许愿很有钱。
不管是东方的神还是西方的神,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愿望。
六年过去,她的三个愿望没有一个实现,凌寒想,也许是她太贪心了,人啊,还是要务实一点。
她早就不想百味轩了,她只想努力学习,去到大城市上大学,离w市越远越好。
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可当余杲杲邀请她的时候,看见“百味轩”三个字,凌寒依然觉得眼眶一酸。
她很想哭。
她太想知道百味轩是什么味道,为什么大伯和父亲都会选择那里给自己的儿子庆生,一度想到睡梦里都是百味轩。
余杲杲拆出一双筷子递给凌寒,向她介绍:“很好吃的,百味轩是我们县特别有名的一家酒楼,可以说是我们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我知道。”凌寒接过筷子,“我也是宁和县的。”
准备午睡的张千帆听见这句,从臂弯里抬起头,感慨一句:“怪不得你周末都不回家,从这里回宁和,估计挺麻烦的吧。”
凌寒只是点头,没说什么。
除了回家麻烦,最重要的是家里没人,留在学校至少有饭吃。
余杲杲问:“你是宁和的,你怎么考上的一中?”
市一中只招生市区学籍的学生,但每年也会在各个县城与县级市中进行选拔考核,学生们在中考前通过自主招生的测试,即可免去中考,不受学籍影响,获得市一中的入学资格。但能通过考试的学生寥寥无几,凌寒是当年宁和县唯一一个通过考核,进入市一中的学生。
宁和县的教育是本市出了名的差劲,听完凌寒的解释,余杲杲对她肃然起敬。
一路过关斩将,厮杀出一条自己的血路,余杲杲若有所思地点头,“凌寒独自开。你真的好像梅花,不惧严寒,傲然绽放。你的名字是出自这里吗?”
凌寒呆滞地摇摇头,她第一次读到王安石这首诗时,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碰巧而已。
余杲杲继续问:“你是冬天出生的吗?”
凌寒点头。
“那就是了!我不管,反正你的名字就是取自这首诗。”余杲杲说,脸上的钦佩神色毫不掩饰,“你想啊,宁和那么差的教育环境,你都能考上市一中,怎么不算在恶劣环境中,依然坚守自己,坚韧不拔地向上生长呢?”
凌寒低下头,不让余杲杲看见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夸赞自己坚韧向上。
余杲杲支着下巴,结束了这个话题:“好了,小梅花,快点吃东西吧!这个羊排真的巨巨巨好吃!这些都是我特意留给你的,差点就让张千帆吃完了!”
听到“小梅花”三个字,凌寒忍不住笑了。
凌寒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余杲杲的场景,她站在讲台上,自信大方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少女昂着头,骄傲自豪地说自己的名字是明亮的意思。
后来余杲杲成了自己的同桌,凌寒心里有些不开心。
余杲杲跟自己不一样,她有着丰盈的内心,无忧亦无惧,而自己伸出手,只能抓住一片虚无。
凌寒害怕,害怕自己原本的羡慕,在与余杲杲一日又一日的同桌关系里逐渐变质腐坏,最终化为面目可憎的嫉妒。
直至今日,凌寒猛地顿悟,她不会嫉妒余杲杲。
因为余杲杲拥有爱,也愿意传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