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暮霭沉沉,暖黄的光晕透过一扇扇轩窗,晕染出家家户户那盈满温馨与欢愉的景致。屋内,一方摆满珍馐佳肴的圆桌旁,阖家老小亲昵围坐,欢声笑语仿若一阵春风,刹那间吹散了周身的彻骨寒意。耆老们面上,那幸福的笑意恰似春日融融暖阳,眼眸深处藏着对晚辈的千般宠溺、万种期许,正悠悠然述说着古老而韵味悠长的年俗旧闻,串联起数代人的往昔记忆;孩童们,满心的雀跃早已难以抑制,嬉笑玩闹间,粉嫩的面庞被屋内氤氲热气晕染,仿若熟透的蜜桃,透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与此同时,室外不时传来鞭炮的炸响,“噼里啪啦”,那炸裂之声仿若在昭告世人对来年旖旎生活的祈愿。烟火呼啸着直上云霄,转瞬点亮了如墨的苍穹。
清风院内,陆姨娘拥衾斜卧在榻,左手轻执一贴有生辰八字的布偶,右手拈着绣花针,一下又一下,缓缓刺入布偶的额心、腹间、心口。
卧榻旁的小几之上,搁着饭菜,平素她与碧荷不过两碟小菜,两份饭食。今岁除夕,主母大发慈悲,赏了两道荤腥、两道素馔,稍稍动了几筷,便置于一旁。屋内仅有的一方火盆,炭火阑珊,不甚旺盛,墙角一隅堆着些许柴薪,那是碧荷下雪前在院中捡拾的枯枝,以备寒冬炭火不继之时取用。
碧荷熟稔地生着炉火,俄顷,待水沸汤腾,她将汤婆子注满热水,递于陆姨娘手中,顺手欲取走那布偶。陆姨娘遽然伸手,一把攥住碧荷,切齿道:“你且说,他们害我痛失孩儿,却又将我囚于这暗无天日之地,他们该不该千刀万剐?”
碧荷柔声宽解:“姨娘,您且放下孩子之事吧,不然苦的终究是您自个儿。当日查明,是那雨珠擅自调换了您与三小姐的药,那雨珠也是受人蛊惑,与老爷、夫人委实无干,且姨娘的兄长已将那蹄子发卖到烟花之地了,您也当看开些,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陆姨娘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笑意,哂道:“真不知那陈奎年与肖玉凤给你们灌了什么迷汤,一个两个都帮着他们说话。我好端端进了这陈府,如今竟连院门都踏不出半步,若他们当真良善,怎会行这般阴毒之事,莫不是那肖玉凤许了你什么好处?”
碧荷慌忙跪地,连声道:“奴婢是心疼姨娘,怕您长久沉溺于仇恨,难以自拔。您恨陈府满门,可到头来,除了您自己痛苦不堪,遍体鳞伤,他们又何曾有半分损伤?”
陆姨娘似失了心智,状若疯魔,双手猝然发力,猛地掀开衾被,身形摇摇欲坠,几近摔倒于地。她哪顾得上这些,“扑通” 一声,直直跪在碧荷身畔,双手如铁钳般紧紧攥住碧荷双臂,涕泪横流,悲声呼号:“好妹子,你我一同自陆府而出,在我心中,向来将你视作亲妹!往昔在陆府,日子虽平淡如水,却也能饱腹暖身。何曾想,入了这陈府,如今我俩竟落得这般田地!妹子,你定要救我一救,我实在是不堪忍受这囚禁于清风院的日子,犹如困于樊笼之鸟,半点自由皆无啊。” 言罢,她全然不顾地面冰冷坚硬,额头重重地 “砰砰” 磕在地上,转瞬之间,光洁的额头上便泛起一片红肿。
碧荷眼眶泛红,珠泪簌簌而下,忙不迭伸手,用力搀扶着陆姨娘,带着哭腔说道:“姨娘,您有话起身慢慢讲,您如此,叫婢子如何担待得起!这地上寒凉,您身子向来娇弱,若落下病根,那可如何是好,快些起来罢。您但有所需,尽管吩咐婢子便是。”
陆姨娘借着碧荷拉扯之力,顺势起身,还拉着碧荷一同站稳。她嘴角微微勾起,划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凑近碧荷,压低声音,以仅二人可闻之语道:“妹子,前几日,我无意间瞧见院里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只猫儿,叼了筐中的线团便跑。我心下好奇,便一路追去,你猜怎样?在南边院墙上,竟发现一个孔洞。那洞眼下仅容一只猫勉强钻过,可对咱俩而言,未必不是个机会。待夜深人静之时,咱们拿把剪刀,将那洞慢慢扩大。只是此事,万不可让院里那贱婢知晓,她整日盯着咱们,稍有差池,便会坏事。那洞想要挖至能容人通过,绝非一日两日之功,平日里还需寻些物件巧妙遮挡,莫要叫人看出破绽。待咱们出去,方有机会找那些黑心之人算账,将所受之苦、所遭之罪,一并讨还回来。我定要让他们也尝尝被人肆意践踏、无情欺凌的滋味!” 越说,陆姨娘眼中光芒越盛。
碧荷点头应道:“姨娘但有吩咐,奴婢自当遵从。海棠那丫头,平日里在院中至多逗留两个时辰,一到酉时一刻,便没了踪影。她爹娘皆是府里的老人,想必她觉着咱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既如此,便从今晚动手。”
言罢,二人随意披了件衣衫,便朝那洞口行去。碧荷左手紧攥着剪刀,右手执一破损的簸箕。彼时,天空中烟花绽放,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清晰。
正月,向来乃是走亲访友的良辰佳期。初一那日,一家人陪着陈训与成氏一同前往灵湘寺进香祈福。初二,出嫁小姐回娘家拜年贺岁。维芳身孕尚浅,自上次维君送了几日飘香楼的美味佳肴后,孕吐之症竟当真消失无踪,胃口变得极好。这才不过怀孕四月,身形已然丰腴了许多。
而维萱已临近分娩,太夫人千叮万嘱,务必小心行事。罗赢更是时刻搀扶着她,寸步不离。肖玉凤担心积雪未化,青石板路湿滑,伤了两位娇客,特地从门口直至内院,皆铺上了草纱织就的地毯,当真是奢华至极。
因着两个女儿皆有身孕,且都是自家亲眷,故而并未分席而坐。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行酒令、劝美酒,好一番热闹景象。
忽而,苏婉蓉匆匆奔至门外,呕吐起来。男人们尚在屋内饮酒划拳,女眷们的目光却都投向了她。肖玉凤关切问道:“婉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着了肠胃的凉?”
星湖赶忙端来一盏热茶,伺候婉蓉漱口。星屿则递上一方帕子,轻轻为婉蓉抚背。苏婉蓉缓了缓,走进膳堂,正欲开口,却又闻到那弥漫的酒味,顿时一阵恶心,忙又转身跑出去呕吐不止。
肖玉凤心中一动,轻声试探着问星湖:“大奶奶的月信,推迟几日了?”
星湖微微沉思,片刻后回禀道:“回太太,大奶奶的月信已推迟七八日了。近来,大奶奶总是嗜睡,晨起给太太您请过安后,便回房歇下,直至午间才起身。晚间戌时一刻不到,便又困倦不已。而且,大奶奶闻不得半点荤腥,已连着七八日只吃素菜了。”
肖玉凤面露惊喜之色,脱口而出:“婉蓉,你这可是要给咱们陈家添丁了!”
陈季晖听闻,当即放下手中酒杯,快步如飞地朝着苏婉蓉走去。他亲自端起茶水,小心翼翼地喂婉蓉漱口,而后轻声细语道:“蓉儿,再稍缓两日,待医馆开了门,咱们即刻请大夫上门来仔细探探脉象。”
罗赢因维萱临盆在即,并未多饮,才饮了三杯,便早早放下酒杯,专心用菜。此时,听到季晖所言,他步出膳堂,对季晖说道:“何须等上两日?你速派人将我的小厮桂青唤来,就说是我吩咐的,让他即刻赶回承祥侯府,把黎老头请来陈府。”
季晖面露犹豫之色,说道:“此时遣人去侯府请人,若是太夫人知晓了,怕是要误以为二妹要临盆了,平白让老人家跟着忧心。若真是有了身孕,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地。”
维萱笨拙地缓缓站起身来,说道:“侯爷,不若如此,待咱们用罢饭回府之后,侯爷您亲自去跟黎大夫言明此事,请他前来陈府为大奶奶把脉。如此,既不会惊动祖母,也免得小厮们来回奔波。”
肖玉凤点头称是:“萱儿所言极是,就依萱儿这个法子。”
陈训与成氏见家中又将添丁,喜得合不拢嘴。成氏忙不迭地与婉蓉传授起孕期经验,肖玉凤则吩咐厨房再添几道素菜。一时间,众人各自忙碌开来。
待晚间,黎大夫前来把过脉后,确诊苏婉蓉已然怀孕。这一喜讯传来,陈府上下一片欢腾。肖玉凤心情大好,恰逢春节,不仅赏了府中下人三个月的例银,还每人再做一身新衣。众人皆喜笑颜开,此后连着半月,肖玉凤走路都带着笑意。
然而,正当陈府众人沉浸在这喜悦氛围之中时,海棠神色匆匆地找到肖玉凤,回禀道:“太太,大事不妙!陆姨娘与碧荷不见了!这两日奴婢见她们都未曾出过房门,只当是陆姨娘染了病。今日奴婢发现,这两日送进去的饭食竟丝毫未动,进屋子一看,哪还有人影子。奴婢在院里四处找寻,才瞧见南边院墙上有个洞,洞口还用个破簸箕遮挡着,想来她们是从那儿逃走的。”
肖玉凤神色一凛,问道:“你确定在院中都找遍了,当真无人?”
海棠哭哭啼啼地说道:“太太,奴婢当真找遍了,确实一个人影都没有。”
肖玉凤微微眯起双眼,冷冷说道:“我倒要瞧瞧她们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