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裹着雨滴砸在窗纸上,王守仁盯着铜镜边缘新生的裂纹。那些细如蛛丝的裂痕正沿着\"澄心观形\"的篆文游走,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木屐踏过积水的声响。
\"仁儿。\"苍老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铜镜险些坠地。转身望去,祖父王伦竟站在书房门口,月白直裰下摆滴着井水,腰间玉佩与父亲那枚一模一样。
王守仁握紧袖中匕首,镜面映出的老者却是另一番模样——腐朽的官袍下露出森森白骨,眼眶里两枚铜钱随着话语转动:\"当年我以二十八人血祭镇镜,如今轮到...\"
\"祖父为何要造这邪物?\"王守仁突然打断,指尖摩挲着镜框阴阳鱼。案上烛火倏地变成青白色,将老者脸上的老人斑照得如同铜锈。
王伦的倒影在镜中扭曲成麻花状:\"成化十二年黄河改道,工部贪墨案牵扯半个朝堂。那面宋镜...本是用来看清人心鬼蜮的...\"老人干枯的手指突然抓住案几边缘,木料瞬间爬满铜绿,\"但他们把罪证融进镜背,二十八条人命化作阴鱼阳鱼...\"
窗外惊雷炸响,王守仁发现祖父的官靴正在渗水。那些浑浊的液体在地面汇聚成铜钱图案,每个钱孔都探出半截泡胀的手指。镜中倒影的老者突然暴起,腐烂的手掌穿过镜面抓向他咽喉。
\"少爷当心!\"
青梧的惊叫从廊下传来。王守仁侧身闪避时,铜镜\"哐当\"坠地。再抬头时,书房只剩雨打窗棂的声响,地上水渍组成八个扭曲大字:子时三刻,井台相候。
卯时的晨雾裹着铜腥味,王守仁在西厢房撞见账房先生。老人正在疯狂撕扯账簿,泛黄的纸页间不断掉落青铜碎屑。
\"这些账目...这些账目不对!\"账房先生浑浊的眼球凸出眼眶,指甲缝里塞满铜绿,\"弘治三年的米粮支出,和现在的铜镜裂痕数目...您看!\"他颤抖的手指戳向某页,墨字在潮湿空气中扭曲成蚯蚓状的裂痕纹路。
王守仁按住老人肩头,触感却像按在生锈的铜器上:\"周先生,三年前可有人动过祖宅地契?\"
\"地契...地契...\"账房先生突然诡笑,撕开裂开的衣襟——干瘪的胸膛上赫然嵌着面巴掌大的铜镜,\"都在镜子里!当年老爷扩建后花园,挖出的二十八口棺材...嘿嘿...现在要还回去了...\"
话音未落,老人咽喉突然鼓起鸡蛋大的肿块。王守仁举镜照去,镜中映出的账房先生正被无数铜钱塞满口鼻。现实中的躯体轰然倒地,七窍流出掺着铜锈的黑血。
午时的暴雨砸在井台青石上,王守仁屏退众人独自守候。铜镜用浸过朱砂的丝帛裹着,仍止不住渗出带着腐木气味的黑水。当更漏指向三刻时,井水突然翻涌如沸,浮上来的樟木箱盖板上钉着七枚青铜钉。
\"你比王伦心狠。\"沙哑的女声从井底传来,水面浮现张肿胀的妇人脸,\"当年他至少留了全尸,你却任由家仆送死。\"
王守仁将铜镜对准声源:\"夫人是二十八人中的哪位?\"
井水翻起血沫,浮现出半幅诰命服饰:\"工部侍郎崔呈秀之妻,成化十三年被你家老贼逼得投缳...\"声音陡然尖利,井沿青石裂开蛛网状纹路,\"知道为何铜镜裂了二十八道?每道都是我们的怨气!\"
镜面突然映出可怖景象——井底沉着二十八具尸骸,每具都被铜镜碎片贯穿心脏。王守仁倒退半步,背脊撞上冰凉之物。转头望去,七窍流血的崔夫人正贴着他耳畔低语:\"子恒先生可知晓?你每用铜镜照一次活人,便是在我们棺材板上钉颗钉...\"
铜镜重量陡增,王守仁踉跄间丝帛滑落。月光下镜面裂纹竟组成张狞笑的人脸,他猛然醒悟——这崔夫人的倒影在镜中始终闭着眼!
戌时的灯笼在雨中晕成团团血雾,王守仁闯入父亲书房。铜镜照向书架时,《春秋》竹简突然迸裂,夹层里飘落张泛黄的婚书。
\"父亲与镜中人有何契约?\"他攥着婚书逼问匆匆赶来的王华。素来威严的父亲竟面露惧色,官袍下摆无风自动。
\"你...你看到了?\"王华喉结滚动,袖中滑落枚带血的铜钱,\"当年你祖父临终前,用我的生辰八字与镜灵立约...王家每代需献一子...\"
话音戛然而止。王守仁眼睁睁看着父亲脖颈浮现铜钱状勒痕,镜中映出的王华被二十八条锁链拖向深渊。现实中的躯体轰然倒地,官靴化作青铜,手中铜钱滚到门槛处突然立起旋转,发出冤魂的尖啸。
子夜时分,王守仁抱着铜镜走向井台。镜框阴阳鱼已完全碎裂,裂纹中渗出柏油状物质,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污痕。当他将铜镜悬于井口时,井底突然伸出数百条青铜手臂。
\"该结束了。\"他低声呢喃,任由那些手臂抓住自己脚踝。在坠入深渊前的瞬间,他看见铜镜彻底碎裂,二十八道黑影呼啸着涌向余姚县城。而自己的倒影在最后一刻露出微笑——镜中人脖颈光滑如新,所有尸斑都转移到了现实中的躯体上。
井水吞没所有声响前,他听见三十年前的王伦在镜中叹息:\"格物致知...终究敌不过人心鬼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