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禅室收拾停当,赵荑换了外衫,安排人把荀嫣拾掇一番,再派人看管起来,等下山一并带走。周围多是她的人,其余也都是大房的。如今大房由她夫妻说了算,大房下人的命运只在她一句话。所以,她不担心今天的事会传出去,这也是为什么荀翊放心随她折腾。没有筹谋的随意冲动行事,要么送了把柄被人攻讦,要么成了傀儡被人掌控,她赵荑从来不会!
又等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楼梯响起了极轻,极缓慢的脚步声,如悠远的暮鼓。赵荑和荀翊迎到楼梯口,一个身着灰色长布衫的清瘦身影正拾级而上,头上一个简单的单髻,用一根木簪子束起,发色花白,随着步伐上行,一张慈祥而略显憔悴的脸出现在赵荑面前。原主的柳叶眼像极了她的祖母,有一日她老了,那眼角清晰的细纹一定也如眼前的老人。一股酸涩涌上心头,赵荑莫名地红了眼睛。
她深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叩首。身后瞬间跪倒一片。
“荑儿,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拉住了赵荑。
“祖母!”赵荑声音哽咽。她在庄子上听过清浅她们给晴儿讲起捬义侯府老太太的慈祥,讲过她为护孙女的据理力争,讲过她拉起两个小小曾孩儿出侯府的坚定决绝,讲过她安排她们安全出行的殚精竭虑……如此种种,都不如此刻赵荑真正地面对这位老人。
血脉至亲,骨血交融。被那样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赵荑刚刚的戾气全然消散,她只想哭!这是她面对任何人都没有的感受。
“荑儿,不哭不哭!祖母在呢,不哭!”老人声音缓缓,带着一丝沙哑。
荀翊在另一侧扶住老人,和赵荑一起拥着老人进了禅室。
老人家坐到蒲团上,双腿盘起,竟是全跏趺坐的坐姿,愈发显得安静祥和。
赵荑才不管那许多,让清湄把自己的蒲团挨着老人放好,直接把半个身子伏在了老人腿上。她就要随心所欲,才不要管什么礼仪规矩。
“你这孩子怎还是一副无赖像!”老人无奈却宠溺地抚着赵荑的肩膀。
“不管,荑儿就要这样!”赵荑觉得此刻就是儿时无数次在梦里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抱着梦境中那个面目有些模糊,却无比亲切的人撒娇、耍赖,多好!每次醒来看到母亲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她都无比失望,可这一刻,梦境如此真实,她只要抱住这份温暖,不要松开,不要醒来!
老人叹口气,轻轻地、轻轻地抚着赵荑的后背,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
“是孙婿无能,让荑儿受了委屈!”荀翊就着蒲团再次跪拜行礼,终是打破了一室静默。
“孩子,起来吧!知你难做,不必如此!”老人家扶起赵荑,抬手示意荀翊起身。
赵荑虽然直起腰身,但始终握着老人的手,不肯放开。
别后情形一番诉说,众人唏嘘自不必提。
“姝儿和瑞儿我着人送去了靖平公府。这庵里清苦,幼小的孩儿如何受得?你府里一直以为随我住在庵里,倒少了你姑母的麻烦。你那姑姐来闹了几回,在泠尘、泠风手里吃了些苦头,倒不敢太过分。只听师太说,她带了个几岁的娃娃在客房住着不肯走,那娃儿似乎常被她打骂。你们可知是哪家孩子?能帮帮就帮帮吧,着实可怜!”老人温声细语,娓娓道来。
荀翊与赵荑互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心惊和怜悯。如果没有祖母相护,是不是他们的孩儿也要如荀乔一样受此折磨?
“应是二哥家的乔儿。孙婿那嫡姐本就算不得良善,这番回来看她行事,愈发跋扈无章。待归家,孙婿必第一时间禀明祖父,处置此事。”荀翊说。
把子嗣抓在手里是为权柄,可又极尽磋磨为了哪般?这荀嫣心里变态!赵荑腹诽。
“荑儿,有一事祖母希望你能应了。”老人拍拍赵荑的手。
“祖母您说,什么事荑儿都应。”赵荑笑靥如花。
“这孩子,就知道哄人!”老人笑骂:“是当年在庵前祖母救下的一个妇人留下的孤女,如今也有十四岁了。那孩子天性烂漫,不适合庵里生活。她这年纪,送你姑母那里不合适,你长姐又居深宫,那孩子的性子也不适宜,思来想去,只有送你那里了!”
嗯,也对。这个年纪的良籍女子,送去靖平公府,是姑母给姑父备的小妾,还是给儿子准备的通房?传出去都是不好听的话。而她则无所谓,毕竟她仗着出身高,就喜欢身边多带些人,不用府里的银子养,谁能说什么?至于不给荀翊纳妾,除了几个长辈,府里没人敢随意指指点点。
“祖母只管放心,荑儿一定好好教导那孩子,也必定会寻摸个好人家,过两年让她好好嫁了,也全了祖母和那母女的缘分。”赵荑邀功似的朝老人挤了挤眼,又惹得老人一阵大笑。
只此时的赵荑并不知道,这孤女哪里是老人的托付,竟是老人给她的又一份浓重的关爱。
“你大伯和父亲都在任上,前些日子来信说想求旨过年回来几日,被我拒了。关山重重,空惹我挂念,哪里是尽孝?你大哥也是回不来的,倒是你二哥和三弟应该能回来。我让你父亲又给你寻了些人手,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你二哥或是三弟一起回来,估计过些日子该到了。”老人来回摩挲着赵荑的手:“这些日子,你那府里有些乱,祖母知你性子,别逞强,也莫万事随意,有事多和翊哥商量。如果可以,先把身边人和事捋顺了,孩子缓几日再去接。事情出了这么久,该有说法了。虽要尽孝,但孩子太小,你们做父母的,要多看顾些。”老人絮絮叨叨,似有无尽叮咛。赵荑只觉鼻头发酸,一一应下。
再不舍终要别离。赵荑一行带了荀嫣和荀乔一并下山。沿着石阶缓步下去,即便不回首,赵荑也能感受庵堂二楼回廊下一直注视的目光,暖意灼人,烫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