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抬起眼望向窗外。
穿过一条幽深的长廊,尽头处隐约能瞧见厨房那边的景象。
今日董娘子穿了一身灰蓝的粗布衣裳,倒也显得整洁利落,用手帕巾子束发,盘起一个光洁的发髻来,连一根素钗都没戴,反而显得越发干净温厚,连带着她脸上的笑容都透着柔光。
当得知自己胎象已稳,肚子里的孩子安然无虞,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丈夫已经没了,但孩子仍在,这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董娘子是个很容易满足、然知足常乐的人的。
身子大好后,她便不愿总是在屋子里待着,更是不愿总在床上躺着。
围着厨房灶头打转,才能叫她安心些许。
许是已经跟盛娇交了底的缘故,她再次动手做活时,就使出了看家本领,半点不藏私,将一日三餐饭食打点得精致可口,就连曹樱菀吃了都赞叹不已,说她这手艺比起宫里的御厨都不差。
这样一个死里逃生的妇人在自己眼前重新焕发生机,盛娇又怎么忍心告诉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告诉她孙元谱不但没死,甚至还跟别的女人私奔了……
盛娇自己尝过这份苦。
明白这滋味苦痛、绝望、愤怒又憋屈。
董娘子再也经不住第二次了。
正看得出神,魏衍之不知何时靠近了一些,口中柔声道:“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他靠得有些太近了。
盛娇很不适应。
收回视线,她走到另外一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魏衍之的跟前。
“那就麻烦殿下了,殿下请用茶。”
魏衍之张了张口,这一刻心中百感交集。
要说他瞧不出对方在躲着自己,那也太自欺欺人了。
“多谢。”他忍住了翻腾的情绪,拿起茶盏用了一口,“如今那孙元谱已经离了府城,我看他们一路奔波,应当是想南下,去两广地域,再远的话……便是要出海了。”
“把他们拦下了么?”盛娇问。
“自然。”
孙元谱是沈正业一案的重要证人。
那至关重要的证据就是经他之手写下的,于情于理,魏衍之都不可能任由他跑了。
盛娇提醒了一句:“护送他们返回的途中,还望殿下多派人手,我恐怕……这件事背后另有其人。”
他眸光凝紧。
而她的视线依旧平静,好似一汪没有波澜的澄净湖面,仿若镜子一般,能倒映出他那迫切不安的心绪。
片刻,他回过神来:“我明白,已经派了两队暗卫过去。”
“除了景王府的,还有冯家的?你也一起派去了?”她有些诧异。
“冯家?”魏衍之吃了一惊,咣当一声,他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有些惊怒失色,“你是说……冯嘉玉身边跟着的,也是暗卫?!”
盛娇微微睁大双眸,似笑非笑:“殿下,这般疏忽可不像是你的风格,要知道你支持东宫,早就是太子一党,太子一日没能登基,你期盼的权势滔天就一日是水中月镜中花。”
“你怎么能……这样拿自己辛苦打下的基业开玩笑?”
她眯起眼眸,似有谴责。
魏衍之大窘,耳根滚烫。
“罢了,冯华珍毕竟待你真心真意,且她有美貌有手段,要说你对她半点没情分也不可能,但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跟着一起赌。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没有!我对冯华珍并没有你说的那样!”
魏衍之急了,“这些年我虽纳她为侧妃,但我从未碰过她!不然你以为,这些年她为何迟迟不能有孕!!”
他太激动了。
宽大的袖口拂翻了茶盏。
茶盏摔落在地,一片热腾的茶香四溢。
他欺身上前,两手紧紧握住她的双臂,几乎压低声音:“我跟你想的不一样,娇娇,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
盛娇也一样心头战栗。
她听到了什么?
堂堂亲王,居然纳了个侧妃还不享用?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魏衍之继续道:“你误会我,恨我,怨我,我都认了,但你不要、不要……疏远我,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那最后一句,是悲哀恳切,忍气吞声一般的求情。
盛娇眨眨眼睛,笑了。
她抬手,拨开他的控制,笑得越发 灿烂。
“娇娇……”
“你该不会以为,你这样说我就要感恩戴德,对你重新燃起倾慕眷恋之情吧?”她退远了好几步,以袖掩口,笑声不断。
“魏衍之,你只是没有碰冯华珍,你可曾吃过流放的苦?”
“你也没有失去所有的亲人,亲眼目睹他们葬身血海,却无能为力!”
“诚然你我都失去了囡囡,可我……痛苦至今,我恨毒了冯华珍!可你,却还能将她安置在身边,好吃好喝地待她,一样让她入玉牒,一样给她侧妃的风光。”
“只是不跟她睡觉而已!”
“只是不跟她睡觉而已!!”
她强调了两遍,摇着头,“我只想与你说这些案子的事情,至于你如何待冯华珍,那都跟我无关了,从一开始……冯华珍的命我是要定了。”
她深色的眸光中藏着汹涌的火焰。
“不过既然今日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妨在跟你多说几句。”
魏衍之的眼里瞬间又燃起希望:“你说。”
她一步步走近了,几乎贴在他的耳边。
远处看,他们俩仿若从前,依然是恩爱缠绵,如交颈鸳鸯一般。
近处,盛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声音,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我不但要冯华珍死,我要冯嘉玉也一样不能活着离开淮州城。”
这话如同在他耳边响起一个惊雷,瞬间一片嗡鸣。
眼前的女子巧笑嫣然,那殷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清艳绝俗的眉眼依旧,可看起来却是那么的陌生……
这可是盛娇啊。
从前名满京都的大家闺秀,贵女中首屈一指的才女。
如今她说起杀人,居然跟说今日吃什么一样简单。
她抬起一根素白如葱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魏衍之的胸口:“反正我这话撂在这儿了,是帮我对付他,还是帮他送我去见囡囡,你自己选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