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色昏黄。
洛知微打扮得略显朴素,坐在榆木桌案前临帖,执笔神色认真,字迹妍美飘逸。
香炉里燃着长茉香,香气淡淡。
过了许久,寝殿里又暗了几分,竹叶怕洛知微熬坏了眼睛,又多点了两盏烛火来。
小贺子急急忙忙跑来,见寝殿门开着,不敢僭越,扬声求见。
听见声音,洛知微眉头轻蹙,竹叶见状放下手里的墨条迎出门去,愠道:“何事慌慌张张?”
竹叶是思渺宫的掌事宫女,又是洛知微的陪嫁,管束好其他宫人便是她分内之事。
洛知微一笔一画写完当下的字,这才搁下笔。
小贺子慌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小主,如嫔娘娘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了。”
洛知微一肃,向门口看去,小贺子的额头鼻尖渗出许多细密的汗珠来。
竹叶方才的愠气被惊得少了一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贺子抬眸,瞳孔微微颤抖着,“奴才去内务府领新做的冬衣,听见墙根底下有人议论,是午后如嫔娘娘从尚宸殿出来,正坐着肩舆回衍月宫,谁知肩舆调转方向,直接往冷宫去了。”
洛知微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顾桓祁竟能这般决绝?
看来是汤婆子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竹叶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桌案前怔怔出神的洛知微,强压着心头的震惊,“皇上既然这般处置,咱们便不要再多嘴议论,免得给小主招惹麻烦。”
小贺子深深低下头去,吞了一口口水,点了点头,“奴才只是回来给小主报信儿,不曾议论给旁人听。”
洛知微这才收回思绪,温声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小贺子受宠若惊,先是一怔,而后躬身退下了。
竹叶将寝殿的对开门缓缓合上,“小主,莫不是那汤婆子是如嫔娘娘做的?”
洛知微复又拿起笔架上的毛笔,摸了摸笔杆思忖着,“如此看来,是了。”
尚宸殿。
入夜,顾桓祁坐在榻上看折子,敬事房入殿请皇上翻翻牌子。
顾桓祁睨了那绿头牌一眼,宁氏被打入了冷宫,白贵人容貌被毁,冯答应小产,精致的金丝楠木托盘上只放着贤妃、苏贵人、洛常在和李答应四个绿头牌。
顾桓祁收回目光,并未理会。
江义敏见状,朝敬事房的晁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顾桓祁御笔轻点朱墨,在折子上落下朱批,合上眼睛按了按抬太阳穴,“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江义敏目光一滞,这句话三年前他也曾听过。
吴皇后禁足之前一日,宁氏身边的蓬织曾去过内务府,说宁氏丧子畏寒,需早日用上汤婆子,便让内务府的人尽早做了,点名要陶瓷的。
后又借着与内务府的小莫子是同乡之便,将朱砂放入了陶土中。
陶土经高温烧制,朱砂便出了水银,后宫嫔妃日日抱着,中毒是迟早的事。
“朕念及她是乾熹太后的表侄女,又刚失去了孩子,”不等江义敏开口,顾桓祁继续道:“她罪犯欺君,妄图陷害嫔妃,如今又谋害皇嗣,朕...给了她三次机会,可她却仍未知错。”
第一回,顾桓祁主动提出宁氏失了孩子是自己失察,所指便是宁氏有孕的第四个月,遭人陷害小产,可宁氏所答却是跌下凉亭之事。
第二回,顾桓祁提到冯答应丧子之痛,想来从前宁氏丧子也是这般,可如嫔却敷衍惋惜一句,并未见其真心。
第三回,顾桓祁又问了汤婆子的事情,前一日尚宸殿的人才满后宫将那汤婆子收走,宁氏明明可以承认,却偏偏借口搪塞。
这一遭下来,顾桓祁便决心不必再多言,自己与宁氏再无话可说。
顾桓祁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坠,悠悠叹了一口气,“备轿,回景乾宫。”
“是。”
洛知微再听闻宁氏之事,已经是两日后的晨昏定省时了。
安庆四年,十月十八,宁氏自尽于冷宫,蓬织也一同殉主而去。
破旧不堪的冷宫,唯余两具尸首和一张认罪书。
吴皇后坐在凤椅上,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仵作验过那尸身,将将子时,宁氏便触柱而亡了。”
洛知微飞快地以余光瞥了坐在侧首的贤妃一眼,见贤妃穿着一件石绿色如意祥纹对襟坎肩,端着一张冷艳的脸,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下便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宁氏被贬为庶人,不会被葬入皇陵,择了块墓地草草葬了。
尚宸殿的桌案中央放着一张灰黄的纸,是宁氏的认罪书。
宁氏死在自己嫁给顾桓祁第六年的最后一天。
六宫晨昏定省完,洛知微才刚回到寝殿,解下斗篷,便听见门外通传声,贤妃娘娘驾到。
“来得这么快。”洛知微念了一声便往门口迎接。
桂落为贤妃打了帘子,石绿色坎肩下一条青色曳地裙,行走间裙摆上带着些秋日华光,迈进寝殿来。
“嫔妾见过贤妃娘娘。”
入殿便闻见扑面的长茉香,贤妃的眼神微变,从洛知微身旁走过,正襟在榻上坐下才悠悠道:“起来吧。”
“谢贤妃娘娘。”
香松奉茶入内,周全里礼数后便又离开了。
贤妃扫了一眼手边正徐徐燃香的博山炉,又朝洛知微道:“本宫烧坏了你的裙子,便理应赔你一条,前日匆忙未来得及给你,如今给你拿来了。”
说着,桂落身后的小宫人便将一条天水色烟罗绮云裙呈到了洛知微的跟前。
贤妃端起手边茶盏,进了一口,“不是名贵的料子,但是衬你刚好了。”
洛知微懒得在意这般拈酸吃醋之语,自然知道贤妃今日来并非为了这件衣裙,仍是循着礼数向贤妃道了谢意。
将茶盏重新搁回桌案上,又把玩起自己指甲上新染的蔻丹,贤妃这才接着道:“昨日宁氏在冷宫时,本宫曾去见过她。”
洛知微立在一侧并未言语,等着贤妃继续说下去。
贤妃抬眸,盈盈杏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艳丽面容上,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同本宫说,是冯答应将她推下了凉亭。”
从贤妃的角度看过去,洛知微低垂着头,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贤妃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凌厉,肃声道:“本宫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今日来便是要问你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