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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稷感觉自己像一条被迫钻入泥泞的蚯蚓,冰冷潮湿的泥土紧紧包裹着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这种逼仄的束缚。

前方是澹烟摸索前进时带起的细微窸窣声,身后是同样压抑的呼吸。

泥土和草根的腥气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腐败味道,钻入鼻腔,让人阵阵作呕。

这“狗洞”比想象中更长,也更狭窄,爬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前方才隐约透进一丝微光。

“到了。”澹烟的声音带着一丝解脱的沙哑。

李稷跟着钻出洞口,眼前豁然一亮,却又迅速被浓重的阴影吞没。

他们似乎身处道观后墙根的一片茂密树丛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淡淡的腥臭,与洞内的气味隐隐呼应。

皇明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庞大,也更加死寂。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再无其他动静。

那些守在山门的道士不见踪影,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仿佛更重了,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着整个道观。

“叁壹肆不在,我们得自己小心。”李稷低声提醒,同时警惕地观察四周。

澹烟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

“这边似乎是后院,相对偏僻,但也不能大意。”她指了指左前方一条被灌木掩映的小径,“我们沿着这边走,尽量避开主路。”

两人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影子,躬着身子,脚步轻盈地沿着墙根和小径快速移动。

脚下的青石板冰冷而坚硬,偶尔踩到枯叶发出轻微的脆响,都让他们的心跳漏跳半拍。越往里走,那股淡淡的腥臭味似乎越发明显,还夹杂着一种草药熬煮的特殊气味。

绕过一处假山,前方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偏殿。与其他殿宇不同,这座偏殿的窗户用厚厚的黑布蒙着,只从门缝底下透出些许摇曳的烛光。

殿门紧闭,但那股混合着腥臭和药草的气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里面有古怪。”李稷皱紧眉头,他那外科医生的直觉,对这种混合着腐臭的气味异常敏感。

澹烟也察觉到了,她示意李稷停下,自己则悄无声息地靠近偏殿的墙角,侧耳倾听。里面隐约传来低沉的说话声,还有金属器皿碰撞的轻响,以及一种……如同研磨骨头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李稷也凑了过去,屏住呼吸。

借着门缝透出的微光,他隐约看到殿内似乎摆放着许多坛坛罐罐,几个穿着灰色道袍、但举止间透着一股剽悍之气的人影正在忙碌着。

其中一人似乎正拿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像是人头骨制成的容器,将一些黑褐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更大的瓦罐中,旁边还有人正在用石臼捣碎着什么东西,发出的正是那令人不安的研磨声。

“巫骨坛尸……”澹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惊呼出声,“他们在……炼制疽毒!”

李稷的心脏猛地一沉。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眼目睹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就是安吉的计划?用如此邪恶的方式,大规模制造足以毁灭长安的瘟疫?看着那些坛罐的数量,一旦这些疽毒被散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殿内一个负责警戒的“道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朝他们藏身的方向看来,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不好,被发现了!”李稷暗骂一声,拉起澹烟就往回跑。

几乎在同时,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几个手持利刃的“道士”怒吼着冲了出来。“有贼人!抓住他们!”

警报声瞬间响彻了寂静的道观!

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守卫如同被惊动的蜂群,纷纷朝着偏殿方向涌来。

李稷和澹烟不敢走大路,只能凭借着记忆,慌不择路地在假山、树丛和廊柱之间穿梭躲避。追兵越来越近,呼喝声、劲弩破空声就在耳后响起。

“这边!”李稷瞥见右侧一条更窄的夹道,一把将澹烟推了进去。

此时,皇明观后院的地窖之中。

潮湿的土腥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混杂着腐烂和病灶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裴煊的胸口。冰冷的石壁紧贴着后背,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

这地窖比想象的更小,更暗,空气污浊得像凝固的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窒涩感。

角落里,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每一次都像是要撕裂肺腑,随后是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裴煊的目光艰难地穿透昏暗,落在那个蜷缩在肮脏稻草堆上的人影。

阎六的脸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败,嘴唇干裂,翻卷起一层层死皮。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疹斑,有些已经高高肿起,顶端破溃流淌着黄稠的脓液,那股特别的腥臭味,正是由此而来。

裴煊的瞳孔骤然收紧。

这症状……他脑中瞬间闪过李稷不久前的描述,关于那些被藏在巫蛊坛中的尸体,关于那种能引发可怕疫病的疽毒。

炭疽。

济善道,竟然真的在用活人试炼这种歹毒之物!

“狗娘养的济善道……”阎六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哄骗老子来长安城发财,说什么入道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呸!结果是把老子当猪狗一样关在这里,试这杀千刀的毒!”他狠狠啐了一口,却只带出些血沫。

绝望像地窖里的霉菌,已经彻底侵蚀了他。

阎六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在裴煊身上,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别想了……咳咳……出不去的……我们都得烂死在这儿……”他似乎已经认命,与其说是对裴煊说,不如说是在念叨自己的结局。

“不一定。”裴煊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在这死寂的地窖里显得格外突兀。

阎六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费力地转向裴煊,里面混杂着浓重的不信、麻木,还有一丝被困兽般的警惕。

“你说……什么?”

“你得的病,叫炭疽。”裴煊直视着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我听人说起过,这种病……或许并非无药可救。”

“可……可救?”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劈入阎六死寂的心湖。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剧烈翕动,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粗重,他想抓住什么,却又因为虚弱和激动而浑身颤抖。“真……真的?”他几乎是乞求般地望着裴煊。

那是一种濒死之人对“生”最本能的渴望,即使微弱,却也灼人。

“若能活着出去,”裴煊看着他眼中重新点燃的火苗,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我会尽力为你寻求解药。”这不是敷衍的安慰,他想到了李稷,既然李稷知道炭疽,就一定有线索,有方向。

“出去……活着出去……”阎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那点微光骤然变得无比炽烈。“家……”他声音哽咽了,浑浊的眼泪混合着脓水顺着肮脏的脸颊淌下,“俺家里……还有婆娘……还有囡囡……”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痛的嘶嘶声:“俺囡囡……才五岁……咳咳……最喜欢吃俺从镇上给她买的糖人了……”

对家人的思念,对那个小小身影的牵挂,成了此刻支撑他全部意志的支柱。“俺想回家……俺要回家……”他望着裴煊,眼中满是哀求。

裴煊的心像是被那句“囡囡”狠狠攥了一下,有些发紧。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上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踏在石阶上,由远及近。接着是铁锁被粗暴拉动的刺耳声响,划破了地窖内短暂的平静。

看守来了。

阎六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决绝的光,那光芒甚至压过了病痛带来的衰败和虚弱。他猛地转头看向裴煊,眼神沉重得像是在托付遗言:“帮我……告诉俺婆娘……照顾好……囡囡……”

他的声音又低又快,几乎含混不清。

不等裴煊做出任何反应,阎六用尽了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稻草堆上弹起!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耗尽生命的野兽,狠狠扑向刚刚打开地窖门、正探头朝里张望的那个灰袍道士!

“呃啊——!”

那道士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奄奄一息的囚犯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被阎六死死抱住了腰,巨大的冲力带着他向后踉跄。

“找死!”道士又惊又怒,反手就去拔腰间的短刀。

狭窄的地窖入口处顿时一片混乱。是沉闷的撞击声,是布帛撕裂的声响,是道士惊怒的咒骂,还有利刃捅入肉体时那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最后,是阎六一声模糊不清、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嘶吼,以及重物接连倒地的闷响。

片刻之后,一切重归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

地窖门口,那个灰袍道士捂着自己的脖颈,那里被阎六发狂般用牙齿狠狠咬住,撕下了一大块皮肉,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他瞪大了眼睛,满是难以置信,身体晃了几晃,重重地向前栽倒,再无声息。

阎六就倒在他的旁边,胸口插着那柄属于道士的短刀,刀柄兀自颤动,鲜血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袍,洇湿了身下的石地。

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但那双眼睛却还死死地圆睁着,望着地窖的出口方向,那里透进来的微光,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

他挣扎着,伸出一只沾满了血污、脓液和泥土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裴煊。

他的掌心里,紧紧攥着一枚小巧的玉佩。

玉料看着并不算好,有些浑浊,边缘打磨得也粗糙,上面沾染了斑斑血迹,但借着门口透进的光,裴煊依稀能辨认出,那上面用一种稚拙却认真的刀法,刻着一个小小的“囡”字。

玉佩似乎还残留着阎六手心的温度,带着一丝温热。

裴煊迅速上前,单膝跪地,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玉佩,握在掌心。

“我答应你。”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阎六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和一丝解脱。

然后,他眼中的光彩彻底熄灭了,头颅无力地垂落。

裴煊握紧了手中的玉佩,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个父亲最后的体温、嘱托和不舍。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迅速起身,没有丝毫停留,冲向那扇被阎六撞开、尚未完全关闭的地窖门。门外的光线,从未如此刺眼。

…………

李稷与澹烟在道观中像是两只被猫追赶的老鼠,刚拐过一片假山,冲进夹道没几步,迎面忽然撞上一个同样在道观中狂奔的人影!

“呃!”

“小心!”

三人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都闷哼了一声。李稷反应最快,反手就去擒拿对方,入手却感觉对方身形瘦削,但挣扎的力道却不小。

“李稷?”一个熟悉却带着几分沙哑和急促的声音响起。

李稷一愣,借着远处晃来的日光,看清了对方的脸——虽然沾满污垢,略显憔悴,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星辰的眸子,正是慌不择路逃出来的裴煊?!

“裴煊!你果然在这里”澹烟也认了出来,又惊又喜。

“别说了!快走!”裴煊的声音里充满了急迫,他的衣衫有些破损,脸上还有擦伤,显然经历了一番凶险,“他们发现我逃出来了!整个道观都动起来了!”

果然,三人相遇的瞬间耽搁,已经让后方的追兵锁定了他们的位置。“在那里!别让他们跑了!”

三人对视一眼,来不及多问,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再次拔足狂奔。裴煊似乎对这里的地形比他们更熟悉一些,领着两人左绕右拐,避开几波迎面而来的追兵。

“这样下去不行,迟早被堵住!”李稷喘着粗气道,追兵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跟我来!”裴煊眼神一厉,忽然转向旁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堆放着一些杂物,后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天臭气。

“这是……茅房?”澹烟微微蹙眉,有些迟疑。

“顾不了那么多了!进去!”裴煊率先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李稷和澹烟对视一眼,也顾不得嫌弃,一咬牙跟着钻了进去。裴煊迅速将门从里面插上,虽然只是根脆弱的木栓,但至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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