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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将近,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将偌大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唯有巡夜的金吾卫靴声偶尔敲打着冰冷的石板路,旋即又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这是念八,距离祈天大典仅剩最后一日。

李稷眉心紧锁,焦虑几乎要从胸腔里溢出来。

如果今日之内还不能揪出济善道在长安的巢穴,明日天光乍破之时,等待这座繁华帝都的,恐怕就是一场真正的浩劫!

辅兴坊深处,一间毫不起眼的草庐内,油灯的光晕摇曳不定。

李稷正屏息凝神,动作轻柔地将一块沾着暗褐色陈旧血迹的布料,凑到一只猞猁狲的鼻子底下。

“叁壹肆”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眼神却透着野兽特有的警惕,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鼻子用力抽动了几下,仔细分辨着这早已干涸的气味中隐藏的细微线索。

这块指甲盖大小的布料,是李稷颇费了番周折,才从巡疗司看守尸身的仵作那里“借”来的。

据那仵作含糊所言,是从麟台纵火案中失踪的女杀手珩雁贴身衣物上剪下的一角。

珩雁的消失太过蹊跷,她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李稷很清楚,必须尽快找到珩雁在长安的落脚点,以及她背后接头的人。

叁壹肆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变得低沉而急促。

它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随即“噌”地一下,整个身躯绷紧如弓弦,化作一道灰色的影子,瞬间蹿出草庐,消失在门外尚未完全散去的夜色里。

“跟上!”

李稷低喝一声,与身旁的澹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紧随其后,融入夜色。

澹烟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利落劲装,面色冷峻,脚步轻盈得几乎听不见声息。

她对于李稷这种依靠“奇珍异兽”追踪的法子,面上虽未显露,心底却存着几分疑虑,但多年的训练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和专注。

一人一猫,不,是两人一猫,如同鬼魅般在寂静无人的坊间小巷中飞速穿梭。

叁壹肆对气味的追踪能力远超常人的想象,它时而伏低身子,鼻子贴地细嗅,时而四爪翻飞,速度快得惊人。

带着李稷和澹烟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刻钟后,稳稳停在了通善坊的一条偏僻巷子口。

叁壹肆不再前冲,而是绕着巷口一处宅院的外墙焦躁地打转。

这宅院门脸不大,墙垣却修葺得颇为齐整,门楣上挂着一块不算起眼的木匾,上书三个朴拙的隶书:“福乐饮”。

“福乐饮……”

李稷停下脚步,眉头皱得更深。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长安城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无奇不有。

医者之中,除了宫里的太医、坊间的坐堂医工,还有一种颇为神秘的存在,被称为“福医”。

所谓的福医,不讲究繁复的医理,也不依靠望闻问切,治病救人凭的是一种近乎玄妙的“福气”和祖传秘方。

而眼前这“福乐饮”的主人焦迈,便是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福医。

坊间传闻,焦迈的福乐饮,所用药材不过是些寻常草药,价格也公道,盛惠百文一碗,却号称能解百忧、治百病,无论何种疑难杂症,一服下去便有奇效。

其效用之神奇,甚至一度传到了宫中,连当今圣人都曾遣内侍前来求取过。

焦迈也从不藏私,常在自家宽敞的宅院中支起几口大铜锅,日夜不停地煎煮汤药,布施乡里,求药者总是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一个声名远播、连圣人都知晓的善心福医,怎么会和行踪诡秘、杀人如麻的济善道扯上关系?

珩雁会藏在这里?

李稷心中疑云密布,只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叁壹肆却不管这些,它显得愈发焦躁不安,绕着福乐饮的院墙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用前爪急切地刨着墙根下的湿润泥土,喉咙里的呜咽声透着明显的威胁和不安。

“看来人就在里面。”

澹烟压低了声音,右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缠着的软剑剑柄上,眼神锐利如刀。

李稷微微点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绕到院墙侧面,借着坊墙和夜色的掩护,踮脚悄悄向院内窥探。

院子里果然灯火通明,并非歇息的模样。

隐约可见几个身影在巨大的铜锅前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浓郁厚重的草药香气。

只是,在那浓郁的药香之下,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血腥味。

这味道极其微弱,若非李稷嗅觉异于常人,且心中早有警惕,恐怕很容易便会被那霸道的药香彻底掩盖过去。

“进去看看,万事小心。”

李稷低声吩咐,同时做了个翻墙的手势。

两人身形矫健,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身跃入墙内。

院内果然如同传闻所言,空地上摆放着三口巨大的铜锅,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锅内药汤翻滚,咕嘟嘟地冒着白色的热气。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身形壮实的伙计正在一旁忙碌地劈柴、添水、用长柄木勺搅拌着粘稠的药汤。

院子角落的一张矮几后,坐着一个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葛布长衫,身形清瘦,正悠闲地端着一个粗陶茶杯品着茶。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眉目间透着一股慈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想必就是那位名闻长安的福医焦迈了。

看到李稷和澹烟如同天降般突然出现在院中,那几个埋头干活的伙计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警惕地望了过来。

唯独那老者焦迈,脸上却不见多少惊讶,只是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李稷肩头警惕地弓起身子的叁壹肆身上时,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异色,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微笑道:

“二位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莫不是身上有疾,来求老朽一碗福乐饮?”

李稷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老丈请了。我二人乃是奉命追查一名凶案逃犯,一路追踪线索至此,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视着院内。

院子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除了这片煎药的空地,后面还有几间厢房。

其中一间的房门紧闭着,与其他敞开或半掩的房门显得格格不入。

而叁壹肆此刻正死死盯着那间紧闭的房门,喉咙里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威胁性低吼。

焦迈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脸上笑容不减:

“哦?逃犯?老朽这福乐饮,悬壶济世,向来只医病救人,从未与什么宵小之辈有过往来。二位官爷是不是寻错了地方?”

“是不是弄错了,搜查一番便知。”

澹烟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

她耐心有限,说着便作势要往那间紧闭的厢房走去。

“且慢!”

焦迈抬手阻止,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语气却陡然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朽这院中,煎煮的乃是为圣人祈福、为万民解忧的福乐之饮,岂是能随意搜查之地?若是惊扰了氤氲药气,冲撞了这满院的福运,这个责任,二位担待得起吗?”

他果然搬出了圣人来压人。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让李稷和澹烟的动作都不由得顿了一顿。

毕竟,此事若真牵扯到宫中,没有确凿证据便强行搜查,确实后患无穷。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间,一个伙计十分有眼色地端着两只粗碗走了过来,碗中盛着热气腾腾的汤药,正是那传说中的福乐饮,一股奇异的甜香扑鼻而来。

焦迈脸上的笑容又变得真诚起来:

“二位一路追踪,风尘仆仆,想必也辛苦了。这是老朽亲手调制的福乐饮,虽非什么金贵之物,却也能驱寒解乏,提神醒脑。不妨尝尝?尝过便知老朽所言非虚。”

李稷心中警铃大作。

这焦迈的态度太过镇定,甚至镇定得有些刻意。

他看了一眼那碗颜色浑浊、散发着奇异甜香的汤药,又深深看了一眼焦迈那双看似浑浊老迈,实则深处精光内敛的眼睛。

这老头,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多谢老丈好意,我等公务在身,诸多不便,心领了。”

李稷语气平淡地婉拒。

焦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神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哦?二位这是……信不过老朽?”

“不敢。”

李稷滴水不漏,

“只是职责所在,规矩如此。”

焦迈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也罢,既然二位执意如此……不过,老朽这锅药眼看就要熬好,正是关键时刻,离不得人。二位若不嫌弃,不妨在此稍坐片刻,待老朽将这锅福泽之饮看顾妥当,再亲自陪同二位仔细搜查院落,如何?免得冲撞了药性,也免得耽误了二位的正事。”

他的话音未落,李稷和澹烟几乎同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上头颅!

这眩晕感并非来自那两碗被拒的汤药,而是源自于不知何时起,变得异常浓烈、充斥在整个院落空气中的药香!

那原本只是浓郁的草药香气,此刻却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腻,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瞬间便让人头重脚轻,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发软。

“不好……是迷香!”

李稷心中惊骇大叫,第一时间便想屏住呼吸,却已然迟了!

他和澹烟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模糊,院中的灯火化作了旋转的光晕,焦迈那张原本慈眉善目的脸,此刻在晃动的视野中变得说不出的扭曲和诡异。

“嘿嘿……”

焦迈那温和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而阴冷的笑声,在他们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真当老朽这福乐饮是白送的不成?”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刻,李稷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间一直紧闭的厢房门被人从里面“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形矫健、面容冷厉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正是他们一路苦苦追踪的女杀手珩雁!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眼神漠然地看着李稷和澹烟如同软泥般瘫倒在地。

完了……

李稷脑中只剩下这两个绝望的字眼,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混合着剧烈的头痛,让李稷从昏沉中猛地挣扎着惊醒了一瞬。

他感到口鼻似乎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呼吸困难,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

模糊的视线中,焦迈那张毫无笑意的老脸近在咫尺。

“焦迈……你……”

李稷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的字眼,眼中迸射出愤怒和不敢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视着这个伪善的老者。

焦迈脸上的伪装彻底撕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徒劳挣扎的李稷,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窒息感让李稷猛地惊醒。

焦迈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漠然:“查到这里,算你们有几分本事。只可惜,知道太多的人,通常活不长久。”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客人”和“伙计”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眼神凶狠,动作麻利,显然都是伪装的打手。

李稷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如同潮水般退去。

紧接着,无边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着,沉重、冰冷,带着泥土的腥气。他试图活动手脚,却发现异常困难,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他在动!他在被往上推!不对,是周围的东西在不断落下,把他越埋越深!

活埋!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李稷的脑海,让他瞬间寒毛倒竖。他拼命挣扎,口鼻间吸入的全是潮湿的泥土,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澹烟!澹烟!”他想呼喊,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嗬嗬”声。他扭动头部,依稀感觉到身旁似乎也有人在动,但同样被泥土覆盖,气息微弱。

是澹烟!她也还活着!

求生的欲望让李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用尽全力向上拱动身体,试图挣脱这活棺材。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一抹迅捷的影子,在黑暗的边缘一闪而过。

是叁壹肆!它没被抓住!

李稷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叁壹肆那么聪明,一定知道去找裴煊!裴煊……快来……

泥土还在不断落下,掩埋的速度越来越快。李稷感觉自己的力气在飞速流失,意识也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裴煊……你再不来……我可能真的要埋在这土里……当肥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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