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逸离开后的第三天,周京霓收到了他的新手机号,在此之后第一个月又得到一个他的新社交平台账号。
077开头的手机号。
名为Shenyy的IG账号。
看着那串陌生的数字,她盯了很久都没有保存,可看着他那个许久没再登录的qq号,她还是忍不住下载了那个软件,搜索到了他的账号。
私密账号,零关注,一千多个粉丝,一个作品。
周京霓没着急点击请求关注,而是先点开了沈逸的头像。
照片加载出来时,她愣了一下。
照片上,沈逸一身黑,侧坐在一台红色法拉利车尾上,身影孤独又单薄,像极了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
“才去英国多久啊,又买了一台车,真是喜新厌旧。”她低头咬着嘴唇,声音有点哽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周京霓盯着照片上的沈逸发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目光却在退出界面时停顿了。
她不确定,两指放大。
车尾的白车牌上的数字是1226 YY。
而她怎么会认不出来这串数字和这个字母,是她的生日与小名。
周京霓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点下请求关注,又担心被发现什么似的,立马点了取消。
他都用她的生日和名字作车牌号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胆小什么。
可能是沈逸的突然离开让她认定,他不会喜欢她。
也许是害怕沈逸在英国有了新朋友忘记自己。
课业的繁重让他回消息越来越慢,时差也让他们总是错过彼此最新的消息,如果不是那天凑巧碰到她熬夜在学习,沈逸消息弹过来时,她秒回过去,周京霓不知道再次能听到他的声音是在什么时候。
北京时间凌晨四点,跨洋电话过来的瞬间,她心跳漏了一拍。
随着按下接听,一道温润的懒笑响起。
“怎么还不睡?”
“干嘛关注我ig又取消。”
沈逸关心的语气疏松平常,与往常无异。
周京霓握紧手里的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可能是点错了,我在学习,后天要考试。”
电话传来一阵水流声,伴随沈逸的轻叹气。
“点错了就不能再点回来?”他关了水,抽出一根烟叼在齿间,抓起烟灰缸走到阳台上,点火的同时含糊不清道:“要考什么,都几点了啊,不能睡醒再学吗?跟你说,熬夜会变丑的。”
“雅思。”她说得很快。
这话一出,两人同时沉默了,甚至安静到能听见烟丝燃烧的声音,直到秒针绕过表盘一圈,沈逸按灭了烟,望着夜幕下的英国,几个呼吸间,缓缓地说:“你怎么这么执着和我较劲呢,从小到大都这样。”
“周杳杳。”
“这里不适合你,去美国吧,叶西禹也在那儿,他可以照顾你。”
沈逸牵强地笑了下,深深吸了一口烟,找不出别的理由再说下去。
周京霓低下头,没发现睫毛被眼泪濡湿。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推开,只能鼓励自己坚定信念,哽着声音说:“以后去哪读书是我的自由,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这次沈逸没反驳,也不说话了。
只剩呼吸声缠绕在耳边。
不知何时,他们没有了那么多共同话题,总忽然缄默下来,周京霓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一遍又一遍地点开那个头像,吸了一下鼻子,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哎,沈逸,你不是最讨厌背东西了吗,为什么不学物理选择学法律啊。”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沈逸迟疑了半秒,却也没多犹豫便回答了她。
“专业与以后做什么无关,所以学什么都一样。”
他顿了顿,“我无所谓。”
周京霓“啊”了一声。
在她记忆里,沈逸从不是这样的人,她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而那边只淡淡“嗯”了一声,她便没再追问下去。
她知道从两人分开那一刻,他们之间的秘密与隔阂只会越来越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很晚了,别学了,早点睡吧。”沈逸嗓音很沉,听不出情绪。
忽然这一句,打断了她的思绪,意思也很明显。
大概是不想聊了。
周京霓滚了滚喉咙,滞涩地嗯出一声,在他还没有说完那句“晚安周杳杳”,便提前挂了电话。
随着屏幕熄灭,她眼睛肿得胀涩,一点也看不进去课本上的题目,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迅速合上书,起身拉上窗帘去洗漱。
躺上床的同时,手机“叮”了两声,她翻了个身子打开手机看消息。
是江樾。
她点开。
【新专辑出样品了,寄给你一份】
【对了,天气预报说明天北京下雨,出门记得带伞】
周京霓缓慢吸了一口气,头埋在枕头上,关心的字眼让她情绪在此刻低到了极点,过了很久才回过去两个字。
【谢谢】
在身边好朋友陆续离开后,江樾反而成为联系她最频繁的人,总是在聊天框里一个人自述最近发生的事,发行的新歌也会第一时间转发给她一份。
让她不得不了解他最近的生活。
而那边很快过来一条语音,“大小姐,这是起床了还是还没睡觉?”
黑夜中,周京霓看着刺眼的屏幕,看着另一个安静的聊天框,最终没回江樾。
-
也许人一旦不顺路,就会越走越远。
雅思成绩出来那天,周京霓还没来得及查,在学校上课时收到爷爷突发心梗住院的消息,和老师请完假联系不上司机,她只好打车赶去医院,却又被看守在病房外的公务人员挡在门外。
“我凭什么不能进去。”她试图绕过面前的人,去靠近病房的门,却再次被拦下,只好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我就进去看一眼。”
工作人员委婉地拒绝了,“特殊时期,周小姐别为难我们。”
周京霓压着嗓子,尾音却忍不住微微上扬,“躺在里面的人是我爷爷!”
两个工作人员来回对视了一眼,眼神流露出一丝无奈,却再无言语,只颔首致歉意。
医院的这层走廊上,安静到无声无息。
周京霓迟迟未等到除自己之外的身影,就连父母的电话也显示关机,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等着。
直到几个小时后,叶鸣舟的助理现身。
电梯门一开,看见里面的身影,她立马起身跑过去。
“我爸妈呢。”周京霓抓着助理的衣袖,一瞬不瞬地盯着问。
助理抿唇看了她一眼,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和工作人员交涉又签字后,再转身朝她招手,却依旧没回答她的问题。
“我爸和我妈呢,他们去哪了。”周京霓不死心地又问。
助理避开她的视线,推了推眼镜,自顾自地交代道:“周小姐,只有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我在外面等着,一会儿送您回家。”
周京霓微怔了一下。
“进去吧。”助理礼貌地抬手提示。
走进房间,周京霓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没有想象中的身体插满仪器,提着的心放下了许多,隔着一段距离轻唤了一声,“爷爷。”
四周是圣洁的白色,窗外夕阳西下,老人微微颤抖了下食指,缓缓睁开眼。
“杳杳。”
周京霓眼眶瞬间红了。
曾经那个肩扛重任,一把年纪也要事事亲力亲为的老人,此刻居然抬一下手都艰难。
周京霓再也忍不住,视线越来越模糊,走到病床前握住那只沧桑消瘦的手掌时,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滴落在被单上。
“爷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他们都不让我进来,家里所有人都不见了。”她哭得稀里哗啦。
老爷子艰难无力地挤出笑,轻轻回握孙女的手,“你这丫头,怎么哭成这样,还不如小时候了有骨气了,行了,我没事,擦干净眼泪。”
“您没事还住院干嘛。”周京霓压根听不进去,哭到喘不上气,说一句话抽一下鼻子。
老爷子落了落目光,缓缓看向窗外,久久回眸,“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周京霓抽纸的手顿住。
“我会懂什么。”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攥紧了纸巾在手心。
“……”
也是在这一天,周京霓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里父亲并没有出差,而是出事了,纪检委正在全面调查周家,不仅牵出大量人员,而且上面有人不断往下施压,欲要连根拔起,连位高权重的伯公家,也处在水深火热中难自救。
而自己的表姐周君瑶还有母亲外婆他们,早已飞去国外避风头。
“他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唯独对得起身上这个担子,可偏偏是他这个不肯低头的书生风骨害了自己。”老爷子红了眼眶,缓缓闭上眼。
周京霓虽然不了解官场的明争暗斗,可到底是生长于这种家庭的人,深知爷爷这番话的意思。
家里这次真的出事了。
“别去美国,离你那个哥哥远点。”
“离开北京,去悉尼,那里有爷爷的朋友可以照顾你。”
“以后的人生要靠你自己了。”
这是离开房间前,爷爷最后反复叮嘱她的三句话。
不受掌控的、新的命运纹路,在这个下午蔓延在周京霓的手中。
-
之后的几个月里,周京霓除了去学校上课,一直耗在漫长的等待里,可无论如何都杳无音信。
十几岁的她,没有改变任何事情的能力。
直到六月的一个早上,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周京霓毫无征兆地收到父亲自杀与爷爷去世的电话通知。
“啪”地一声,手机摔在盥洗池中。
还在刷牙的她,整个人怔在原地,水哗啦啦地冲溅在屏幕上。
不知过去多久,她回过神来,来不及抹掉眼角的眼泪,手忙脚乱地从水里捡出来手机。
周京霓走出浴室,在手机上看到了各大新闻统一发出的通报,牵扯出这一系列事件的周轶来,也就是她的伯公,因为上面有人硬保,只能选择牺牲她父亲,利用‘私生子周政也’引导舆论,避重就轻,所以新闻并未提及其中的细枝末节,算是为周家保存最后的颜面,却没有了原本该属于爷爷的追悼会。
她滑着屏幕上的文字和照片,手止不住地颤抖。
消息还在往外弹,她关掉了手机。
周京霓看着客厅四周,忽然觉得面积不大的家里好空荡。
因为整个家只剩她一人。
属于周家的时代落下了帷幕。
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周京霓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所有人都肯接受这个现实,只有她不愿意理解,也不肯提前离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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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爷爷下葬这天,周京霓在八宝山的殡仪馆外,见到了久违的一个人。
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宽阔的肩背撑起满是褶皱的黑衬衫,阳光下,五官有些模糊,在他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那一瞬,扑面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气息打破了不真实的感觉。
周京霓红着眼眶怔在原地。
近三十度的天气,她穿着白色的长袖长裤,热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粘在嘴角处,空洞的眼神里是迷茫的彷徨。
昔日骄傲的少女,此时好像无家可归的飘零落叶。
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经济舱的沈逸,没有休息好,这会眼前有些眩晕,有些看不真切眼前人。
看清她的脸这一刻,他眸心一滞,眼睛开始有些刺痛,“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回来了?”周京霓腿软地站不稳,声音带颤。
沈逸喉咙干得发痛,“对,我回来了,因为你不接电话。”
周京霓按了按手机,最终无力地垂下手,“没电了。”
“你知道我找不到你有多担心吗!我以为你出事了,不能充电吗!”沈逸双手握着她的肩,疲惫的双眼满是红血丝。
从出事到现在,他联系不上她人,害怕到买机票时手抖到差点填错护照号码,此刻全然无意识自己提高了声音。
“沈逸,我以后没有爸爸了。”周京霓抬眸看向他的一瞬间,泪水吧嗒一下掉下来,嗓音也沙哑。
“爷爷也走了。”她说着,睫毛跟着颤。
炽阳烈日的夏天,她手冰得没有温度。
沈逸看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心口突如其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真切地感受到了刺痛。
“对不起。”
“是我不好,刚刚不该那么大声和你说话。”
沈逸揽她在怀中时,发现她瘦了好多,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被吹走。
他低下去的声音小心翼翼,也抖得更厉害,“周杳杳,你这几天去哪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出意外吗,我让周生淮他们去你家里找,结果找不到你人......”
周京霓思想好像被抽空,垂眸看着脚尖,就这么无声落泪,一声不吭。
“你忘了我告诉你的话了吗。”
“只要你一个电话,我一定会回来的,为什么不找我啊。”沈逸错乱地念叨着,低下头看周杳杳,却发现她一直在哭。
眼泪还在往下掉,一点点浸湿他的衬衫。
“沈逸,我外公去世那天,我好恨他……恨不得他去死,可他怎么真的没了,连爷爷也走了。”
周京霓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囔在鼻腔中,越发不清楚。
看着她满脸泪水,沈逸心脏仿佛被揪起,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说不出,只是手掌覆在她后脖颈,轻柔抚摸着,任由她哭湿自己肩膀。
路过的人偶尔侧头看过来,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将她藏在怀中,搂得更紧。
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沈逸疲倦的双眼缓缓落下,此刻他没了情绪,悸动难安的心终于恢复了规律的跳动。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哭累了,坐在椅子上靠在他腿边,手指揪着他的衣服,过了很久,沈逸忽然听见她很慢地说:“沈逸,爷爷让我离开这里去悉尼,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好不公平……”
沈逸僵滞住。
沈逸,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这样……
近乎绝望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环绕。
沈逸仿佛被那几句话刺了一下,心跳的短暂顿停让他难以呼吸,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周杳杳的侧脸,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他以为自己离开换来的承诺,起码能挽回一些局面。
可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些笑话。
曾经他跪在佛堂前,大哥对他说的话,他终是信了。真的只有等他有能力来抗衡那天,才可以保护他想要守护的人,才有资格维护周杳杳口里的公平。
现在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兴许是情绪上头,沈逸还是给了这句承诺,“去吧,我会一直等你,到时一起回北京,或者到时一起读研究生。”
周京霓失声笑,好像在自嘲。
“真的吗。”她好像又信了他的话,明明才骗过她一次。
沈逸默了会儿,说:“真的。”
“不许再骗我。”
“好。”
她极淡地笑了一下,向他靠了靠。
他没再说话,摸了摸她的头,仰头看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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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逸是旷了考试私自跑回国内的,没法回家,不能在国内产生任何信用卡的消费,还因为回来的急,连换钱都没来得及,身上只有几张英镑,只能向还在北京的祁世霖借一台车过来。
他站着,她坐着与他等车来。
正值中午堵车时分,过去了二十分钟也不见车影。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打在两人身上,太久没休息加上近两天没进食,沈逸逐渐有些低血糖,头晕得厉害,差点站不住,却也只是皱了皱眉,紧紧地牵着周京霓的手不松。
祁世霖开车过来时,透过车窗看见沈逸身旁站着的女孩,心中便明了了一切,也不再奇怪自己朋友为什么悄无声息地跑回来,甚至向自己借车。
北京就这么大,周家这次出的变故,牵出不少人,唯一受益的就是沈家。
而这个小姑娘大概还不清楚内幕。
然而这件不言而喻的事,私下早传遍。
祁世霖没多嘴,只是把车钥匙递给沈逸时,还是忍不住将人拉到一边,谨慎的压低了声音询问道:“你这次回来没别人知道吧,现在这件事的风头正盛,网络上什么话都有,你让她少看手机,我怕她想不开。”
“我知道。”沈逸面色惨白地闭了闭眼。
祁世霖点点头,也叹了一口气,“你呢,这次什么时候回英国。”
沈逸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的她,刚要说话,胸口一阵难受,捂嘴干咳了几声。
祁世霖见沈逸脸色不对,返身去车里拿了一瓶矿水泉,边拧开瓶盖递过去,边调侃地一笑,“才发现你也瘦了不少,牛津的学习压力这么大?”
沈逸举起矿泉水瓶的动作迟钝了一下,没着急回答,喝了两口水,深吸了口气缓过来状态。
末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吧。”
祁世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有能让你觉得有压力的时候,真难得。”
沈逸捏着塑料矿泉水瓶,听出了话中的意思。
“今天不方便多聊,改天再和你说祁哥。”他没继续下去话题,没什么力气地拍拍祁世霖的肩膀,“我先带她走了,回英国前请你吃饭。”
“没问题。”
“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临走前,祁世霖见两人疲倦的状态,多少有些不放心,几次确认要不要开车送他们回去。
沈逸拉开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后落下车窗,手指敲了敲方向盘,抬头看过去,“放心吧。”
“麻烦你了。”周京霓也从副驾探头出来,礼貌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下祁世霖不好再劝说,目送两人离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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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周京霓靠着椅背一言不发,沈逸看着这样的她,心里难过,想带她去散心,却不知道哪里合适,开得漫无目的。
见她不愿说话,他只能问:“饿吗。”
周京霓没有食欲,安静地摇头。
“好。”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沈逸不想让她胡思乱想,打开了车载音乐,听了一会被她关上了,车内又恢复了寂静。
他偏头看她,平静的声线掩着压抑,“什么时候去澳洲。”
“嗯?”周京霓闻声抬头,声线沙哑,“你刚刚说什么。”
沈逸重复了一遍问题。
她愣了一下,重新低垂眼帘,像被刺到心事,很小声地说:“我不想去,我也不知道,过段时间再说吧。”
沈逸听了,没有说话没有转头,松了油门降下车速,眸光微微看向副驾。
“周杳杳,再迈不过去的坎,也要继续往前走,你要自己强大起来......”
他还在说着,周京霓只觉得他不懂那些,仿佛只是想敷衍地安慰她,听了两句便听不下去,视线朦胧地目视着前方,硬是没掉一滴眼泪。
“沈逸,我谢谢你特意回国来看我,但如果你只是来和我讲这些的,那不用说了,我不是三岁小孩,我难过是因为他们是我爷爷,是我爸爸。”
说这些时,她声调明显又有些哽咽,可这次她忍住了,接着说下去:
“但不代表我会一蹶不振。”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也不会辜负爷爷,更不会放弃学业。”
周京霓硬着声音,一句一句地说完,来往的车灯刺着眼睛,她吞下所有泪水。
天气预报很准,六点零一分,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
沈逸靠边停了车,熄火。
他看她,“我知道你在难过什么。”
“你不知道!”她绷着声线,几乎是在吼。
“我怎么不知道?”
当初他又何尝想去英国,可他生在沈家,被家里的利益,高高的架在脚下满是火焰的独木桥上,回不了头,而人总要看清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才愿向现实低头。就像现在的他,除了看着她哭,一切都无能为力。
甚至连最起码的陪伴都给不了。
所以他不想再食言,敢给的承诺,也只有再等等他。
沈逸侧头望着她,而周京霓不肯看他,让他一度胸腔发闷,“我陪你在北京把这些事都办好我再走,听你爷爷的话好吗。”
提到爷爷,她又开始忍不住哭了。
沈逸感觉自己心要碎了,却没法同她一样哭出来。
“周杳杳,有些事,你和我都改变不了。”他挪开视线,不再看她,重新启动车,“还记得那天你在电话里问我,为什么学法律吗。”
静默良久,周京霓仍目光有些迟钝,半天才盯向他,“为什么,做律师吗。”
“不是。”
沈逸否认的语气很淡,看着马路前方说:“这个世界没什么所谓的公平正义,我也不信法律,但能维护所谓正义的东西,是凌驾于法律之上东西。”
说完的同时,他落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什么意思。”周京霓思绪凌乱,没听明白,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少年。
车内灯光昏暗,细雨飘在空气里,风吹乱他眉骨前的黑色碎发,侧脸轮廓明灭不清晰,从指间夹着的烟到唇间溢出的白色烟雾,处处透着潮湿的阴郁。
他这样的少年,本该意气风发。
可此刻周京霓感觉,他去了英国后,身上的疲惫感好像更重了。
他似乎很累。
过了很久,沈逸弹掉烟灰,清了清嗓子,“现在不需要知道什么意思,以后有一天你总会明白的。”
“知道了。”周京霓并没有心情追问。
顺着看后视镜,沈逸掠了她好几眼。
那个眼神呆滞又落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天色渐暗,沈逸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情绪了。
他十分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握住,“你想去哪。”
周京霓微微一怔。
其实两个人没什么去处,母亲为了避嫌,一早准备了离婚,带着她外婆去了美国,而周家除了在住的家属院,和老爷子早年在上海购置的一套大平层,其它的基本都被法院查收。
天彻底黑下来,高楼间的灯光陆续亮起。
思考间,左手一直被他紧紧地十指相扣着,手都出汗了也不松开,周京霓落下的视线从相握的双手间缓缓抬起,但未从他的脸上找到丝毫其它意思,她侧头看向窗外,抬右手撩起吹乱的头发,“回我家吧。”
沈逸迟疑了一会,看了眼路口的标牌,说了个“好”,准备下个路口掉头。
没几秒,绿灯还没亮,他又听见她说:“我手机没电了,你自己导航吧。”
沈逸攥着方向盘的手指泛白,咽了一下喉咙,“你傻了啊,我只是去了几个月英国,又不是不认路了,去你家用什么导航。”
曾经载着她来往的无数个日夜,他怎么会忘记,去她家的路再熟悉不过。
这话一出,连周京霓自己都愣了半秒,却也只是难看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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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推开门进屋,周京霓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卧室。
沈逸看着她的背影,没跟过去,打开客厅的灯,扫了一眼四周,强撑着头晕换了拖鞋走去厨房。
看着冰箱里蔫了的菜,他深呼了口气,重新换了鞋,抓了钥匙下楼。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京霓收拾好原本杂乱的衣帽间,走出房间发现沈逸人不见了,打电话也没人接。
无人接听的“嘟嘟”声环绕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时间,她所有难过的情绪都涌上来。
周京霓身子缓缓滑落,背靠着沙发蹲下身,脸埋在双膝之间。
“干嘛又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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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完东西折返回来的沈逸,刚打开门,就听见客厅里面传来的哭声。
“周京霓?”他皱着眉轻唤。
无人应答。
沈逸顾不上拔钥匙,匆忙把购物袋放在地上,大步走进去,刚拐弯就看见周杳杳坐在地上,正泪眼婆娑地仰头望着自己。
见她没什么事,沈逸这才松了口气。
他过去拉她起身,“怎么又哭了,还坐在地上,脏不脏啊。”
周京霓别开脑袋,抬胳膊抹了一把脸,扶着他站起身,“我以为你走了,打你电话都不接。”
蹲久了小腿发麻,她走得一瘸一拐。
“想什么呢,我能走哪去,我现在才是没地方去。”沈逸心疼又无奈,蹲下身替她捏了捏腿,又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放在茶几上,“你打电话那会我在商场买东西,手机在车里没拿。”
周京霓颤了颤湿漉漉的睫毛,“那你以后随身带手机。”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正要改口,沈逸已经点头答应了,嗓音低沉而坚定,“好,我知道了,下次去哪都带着。”
周京霓知道自己哭得难看,不敢看他。
“想吃什么,我下厨,先说好,我不太会做饭。”沈逸折身去玄关拿地上的两个袋子,径直拎往厨房,还不忘回头朝她轻挑眉,“别挑太难的,不然做坏了只能饿肚子。”
周京霓抿抿嘴唇,也走去厨房。
“我吃什么都可以。”她站在他身旁,拆开一盒口菇捯进洗菜篮里,余光瞥见他熟练地挽起衬衫袖,又找出菜板和菜刀,轻声问:“那你平时在英国的时候怎么吃饭?难不成在那边还有保姆。”
“保姆?”沈逸笑出声。
他戴上围裙,从她手里拿走菜盆,放到水龙头下冲洗,水溅到脸上,他漫不经心地歪了歪头,继续说:“想什么呢,你说的那是我哥,我就中餐馆将就下呗,再说,我又不是一点也不会,偶尔做做西餐还是没问题的。”
周京霓嘟嘴“哦”了一声。
“真没什么想吃的?”沈逸勾唇一乐,沥干菜上的水放在菜板上,用湿漉漉的手指弹她鼻尖,故意逗她笑,“那我可做葱油拌面了。”
葱是周杳杳最讨厌吃的东西之一,他知道的。
周京霓望着这样开朗的沈逸,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更大了,好像突然有了很深的隔阂似的,心里的情绪错综复杂。
“我想吃红烧排骨。”她逃避似的背过身去不看他,“要甜一点!”
沈逸嗤哼了声,拆开装排骨盒子上的保鲜膜,“怎么能这么爱吃甜。”
“你管我。”周京霓假装赌气地怼回去。
沈逸嘴角吊起一副‘才懒得管你’的笑,抬胳膊肘戳她,向厨房外抬了抬下巴示意,“给你做甜点儿,出去等着吧,好了叫你。”
周京霓乖乖地放下手里把弄的调料瓶,往外走。
刚走到餐桌前,她又听见里厨房里的沈逸喊道:“过来帮我关门,我手脏。”
“干嘛?”她不情愿地走回去推门,关严前,透过门缝朝他忙碌的背影撇撇嘴,“怕我发现你一会做菜时手忙脚乱啊。”
听完,沈逸停了切菜的动作,转身落眸,看她还趴在门上,洗了手又擦净,走上前重新拉开门,单手撑着门框,低下头看她,漫不经心地调笑道:“做饭有油烟,对皮肤不好,不担心的话,要不进来陪我?”
两人距离很近,他盛满笑容的双眼落入她眼中。
周京霓红了脸,扭头就跑。
“谁要陪你!”
沈逸笑得爽朗,看她跑进洗手间,才徐徐关了厨房门。
-
饭做好已经快九点,厨房门打开,满屋飘香。
沈逸做的排骨比周京霓想象中好吃,食欲不振的这段日子里,只吃得下几口饭的她,这回把排骨啃的肉渣都不剩,连带着碗里的海带汤也喝见底,他递餐巾纸,她头也不抬地接过来,没注意到旁侧人一直在看她,筷子都没动几下。
餐厅的白炽灯打在她额前,偶尔有几缕长发飘在肩前,又被他的手指挑到耳后,她这才抬头转向他。
“你真的不会做饭吗?”
他靠回椅背笑,“看来是很好吃。”
“一般般吧。”
“吃这么多还嘴硬。”他懒得计较,浑身懒洋洋的,胳膊搭上她的椅背,“好吃下次还给你做呗。”
周京霓转回去头,闷声说了句,“以后我也要出去读书了,我自己会学的。”
声音不大,沈逸因为坐在她身边才听得清楚,看着本就不胖还又瘦了许多的周杳杳,这会儿安静地拨弄碗里的米粒,小口小口吃进嘴里,好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性子,他怎么能不心疼她。沈逸走神地盯了会她,被手机上的短信提示声拉回思绪,他深吸了口气,及时抑制了多余的想法,手正要搭上她的肩膀,人刚好坐直,手腕捞了个空。
“我吃饱了。”她乖乖地说。
沈逸点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学校里的通知邮件,不用点开也猜到是什么事。
周京霓继续说:“那你吃完了吗?”
“怎么了?”沈逸没抬头。
而他的事无巨细的温柔,也让周京霓再一次短暂忘却难过。
“你做饭,那我来收拾剩下的好了。”周京霓端碗起身,还没走出去,手臂蓦地一紧被拉住,她回过头,沈逸抬头看向她,眼神里的柔意仿佛能看穿她一切心思。
沈逸神色平淡地放下手机,抬额扫她一眼,“有我在还用你洗吗,买了你喜欢巧克力味酸奶,在冰箱里。”
说完朝她伸手。
“对了。”他转了转酸痛的脖颈儿,自然吩咐道:“给我拿个原味的。”
周京霓站在原地,安静片刻,把碗筷放在他手里,注视着他利落地叠起来端到厨房里的水池中。
“还杵在这儿干嘛?”沈逸回头瞧了眼。
“啊,没事。”周京霓旋即回神,动了动身子,替他打开里面的灯才走开。
她打开冰箱,里面是满当当的零食与新鲜水果,都是她爱吃的,她差点以为能记得这些小事的只有张姨和外婆。
看着手里的酸奶,再看向厨房里的身影,周京霓眼眶有些酸涩。
她也差点忘了,这里有个人从来都记得她的一切喜好。
-
那几天凌晨,周京霓还是会失眠。
从爷爷入院起,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要闭上眼,便出现数不清的迷茫徘徊在脑海里,也有许多想不开的事情。
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陪她,沈逸每天都会坐在床前的地毯上陪她聊了很久,两个人一问一答很多七零八碎的小事,好像也是在弥补过去几个月的空缺记忆。
“我爸没了,我妈他们都没回来看一眼。”她看着平板里的电视剧,怎么也看不进去,又开始陷入自己的思绪。
“叶阿姨有她的原因。”
“逝者最大不是吗。”
“你以后会理解她的。”
周京霓不像他这般理智,拉高了被子藏住脸,声音还是带了哭腔,“你每次都这么说。”
沈逸看着她,里面的人好像又哭了,这次他左右没拉开被子,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
而周京霓这样聊着天突然崩溃的情绪,持续了好几天,沈逸也不厌其烦地受了好几天。
直到快一周过去,离他回英国的日子开始倒计时,周京霓难得在八点打哈欠,却还是拉着他聊天。
“你那个IG里发的唯一一个作品是什么?”周京霓双手托脸,趴在床上,被子压在身下,歪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
沈逸笑她好奇心多,却偏不顺着她来,“你不会自己看吗?”
“才不要。”
“那我也不告诉你。”
她不屑地嘟囔了句“不看就不看”,然后在床上翻了个身裹进被子里,蓦地喊他名字,“沈逸。”
“嗯?”
“英国读书累吗?”
“偶尔会有点累。”他捣鼓完她的黑胶唱片机,顺手替她收拾了地上散落的杂志,脚边不经意地掉落下一个黑白专辑,他捡起看了一眼,同时顿了下,Loren J?他喉咙滚了下,抬头看向床上的人,“你和江樾还有联系?”
“没有啊——”
还没说完,周京霓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没再撒谎,缓缓“嗯”了声。
这次沈逸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替她整理好放回去,末了才开口,“听说他现在在美国留学圈挺有名,音乐做的也很成功。”
周京霓愣了下,没想到他还会对江樾有了解。
似乎是知道她在疑问什么,沈逸收回视线,扯着嘴角笑了下,继续手里的动作,“留学圈不大,他那个朋友贺弋就在英国,聚会时见过一次,听他们聊到过。”
“这样。”周京霓转移了话题,“你住的那里中国人多吗。”
“不算多。”沈逸慢悠悠地解释道:“不过伦敦那儿多一点华人,街上总能来回碰到的程度吧。”
周京霓脑子里还装着别的事,听得不走心,似懂非懂“哦”一声,想到要问的事,还是紧张地来回抿唇,好半天才下了决心。
“那你有新朋友了吗,男生还是女生呀。”她揪紧了被子角,心里有些忐忑。
沈逸随口说:“都有。”
周京霓略失落地点了头,心也随之下沉。
也是,他怎么会没有新朋友。
她管得有些宽了。
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难过了,情绪变化明显到让对面的人一眼看穿。
“你想什么呢,都是些普通朋友——”
沈逸忽然想到什么,收住了话头,改口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京霓一直低着眉眼,没注意到别的,听到他问,努力咧嘴一笑,深呼吸着放松下绷紧的肩膀,“关心一下你呗,顺便好奇一下留学生活,害怕以后我去悉尼交不到朋友,你不是也说了嘛,我这个坏脾气交不到朋友的。”
“关灯吧。”
“我困了。”
说完,周京霓翻了个身背对他,头发一点点滑落在手背上,她不想被他看见这次的眼泪,而她也不否认生活的转变彻底磨掉了她的勇气。
这次换沈逸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关了灯,躺上沙发,看着那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嗓音在黑夜里低哑,“我那时就是随口说的,你很好的周京霓,相信自己,无论在哪都会过得很好。”
难过的情绪堵得周京霓喘不上气,过了好久才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