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的是长公主的令。”
沈今棠声音冷硬,将令牌往前一送,鎏金云纹在雨幕中泛着冷光,赫然是长公主的亲令。
檐角铜铃突然被疾风撞响,清脆的铃声在雨中回荡。
沈今棠看见那侍卫喉结滚动,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心虚又无奈。
“原来是司言大人,里面请。”那人垂下了头,态度瞬间变得谦卑。
沈今棠收回令牌,迈步走进衙门。
穿过三重垂花门,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的霉味,让人有些压抑。
户部右侍郎郑怀安早已候在廊下,圆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快步迎了上来:“司言大人,下官已备好茶点,您一路奔波,不如先歇歇脚,喝杯茶润润嗓子……”
“上月漕银的拨付记录拿来我瞧瞧。”
沈今棠径直跨过门槛,绯红官袍扫过门槛时,一枚玉扣清脆地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郑侍郎眼神一暗,但很快又赔罪道:“是,司言大人稍后,下官这就让人去取。”
说着,郑侍郎便朝着身后的仆从使了一个眼色,那仆从会意,匆匆退下。
沈今棠眯了眯眼睛,瞥见郑侍郎袖口金线绣的貔貅纹,在暗处泛着诡异的青光
一个侍郎,月俸不过十两银子,哪儿来的钱穿得起这金线绣的衣服?
不过沈今棠并未打草惊蛇,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
库房里蛛网横斜,灰尘弥漫,郑怀安亲自捧来一摞账册,放在沈今棠面前,脸上依旧堆着笑:“司言大人,您要的账册都在这儿了。”
沈今棠指尖刚触到纸页,忽然顿住。
封皮上“漕运”二字墨迹未干,竟晕染在她指腹。
她抬眼看向角落,果然瞥见半方新裁的宣纸边角,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这账是新誊的?”
她将册子往案上一掷,发出细微的声响。
“大人说笑了。”
郑怀安脸上的肉抖了抖,勉强笑道,“许是前日暴雨返潮,导致墨迹有些化开了……”
这是拿她当傻子哄啊!
沈今棠冷笑着瞧了他几秒钟,又拿起一本。
“这是天顺二十三年的库银簿?”
她盯着封皮上残缺的朱砂印,眉头紧皱,“怎么缺了最后三卷?”
“前岁走水,烧毁了些陈年旧档。”
郑怀安掏出帕子擦汗,袖中忽然滑落一枚金瓜子,叮当滚进青砖缝隙,他面色微微一变。
他突然抬高了声音:“王书办!还不快带人去再找找!”
沈今棠冷眼看着几个仓曹参军往西厢跑去,鞋底都沾着新鲜的黄泥,极为异常。
雨势渐急,如珠帘般密密麻麻地垂下。
沈今棠站在滴水檐下,望着院中那株西府海棠。
重瓣落花陷在泥淖里,被雨水冲刷得狼狈不堪,倒像是溅了血的银锭子,触目惊心。
郑怀安捧着新沏的君山银针追出来,茶汤在雨雾里腾起蛇信似的白烟,他陪着笑道:“大人何苦操劳,这些琐事交给下头人去办就好,您看这茶,还热乎着呢……”
“郑侍郎。”
沈今棠突然转身,目光如炬,惊得对方踉跄后退半步,“今日核验的三省盐税,烦请明日辰时送往长公主府。”
沈今棠的指尖掐进掌心,才压下喉间的冷笑。
那所谓被转运司提走的原账,封皮火漆印分明还泛着石蜡的油光,一看就是刚做好的假账。
“是。”
郑侍郎对着沈今棠恭恭敬敬,可是在她离开之后,立刻便朝着地面吐了一口口水:“什么东西?!”
暮鼓声穿透雨帘时,沈今棠站在户部衙门外回望。
飞檐脊兽在阴云中化作憧憧鬼影,两个洒扫仆役正用木瓢舀走廊下积水,哗啦一声泼在青砖地上,转眼就冲散了朱砂写的“天顺廿三年”残迹,仿佛要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同冲刷掉。
沈今棠轻抬莲步,登上马车,淡淡吐出两个字:“走吧。”
马车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今棠闭目养神,可内心却波澜四起,难以平静。
她深知户部白银流失之事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户部松懈成这样,即便是有人来查探,却也不慌不忙。
所有马脚都摆在明面上,连装都不装了。
郑怀安不过是个小小的侍郎,竟敢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做手脚,丝毫不畏惧她背后的长公主。
这足以说明,他背后定有强大的势力支撑,甚至有可能是冲着长公主来的。
沈今棠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脑海中回想起星回从太师府拿回来的书信。
信中提及,幽州谋反一案与户部贪污白银之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户部的白银大量流失,去向成谜,可这么多的白银究竟被何人挪用了呢?
她垂下眼眸,陷入沉思,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主子,咱们现在去哪儿?”流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去百川书院。”沈今棠微微睁开眼睛,眼神中透着一丝坚定。
长公主已经下令,让她将顾知行带回来好好准备春闱,她自然不敢违抗。
至于那个吻,当时她还满心困惑,如今想来,却也明了了几分。
不过是顾知行一时的新鲜感作祟罢了。
她自认为容貌尚可,而顾知行正值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对她生出几分爱慕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从口头上的甜言蜜语,变成了床笫之间的温言软语,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
沈今棠这般想着,可手指却不自觉地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百川书院。
今日天气格外阴冷,细雨如丝,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滴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顾知行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日与沈今棠的那个吻。
他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对当初的举动毫不后悔,唯一让他害怕的是,沈今棠或许对他并无此意。
这几日他迟迟未归,正是源于这份担忧。
他害怕见到沈今棠那副虽不喜欢他,却因他的身份地位而不得不强颜欢笑的模样。
雨越下越大,顾知行收回视线,正打算在书舍里将就一夜。
然而,当他起身准备关窗时,却瞥见雨幕中站着一道身影,如此熟悉,仿佛是沈今棠。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绝无可能。
沈今棠怎会来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