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上海，宛如打翻了一坛陈年梅子酒，空气中氤氲着甜腻而又潮湿的气息，叫人无端地烦闷。林悦将最后一盘清炒芥兰端上桌，窗外恰好滚过第一声闷雷，那声音沉闷得像从心底炸响。不锈钢锅铲磕在瓷盘边缘，发出清脆声响，惊醒了沙发上正对着手机紧蹙眉头的苏然。
“吃饭了。”林悦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她缓缓摘下碎花围裙，指甲下意识地抠着料理台边缘那道裂缝。这裂缝是上个月苏宇玩滑板车时不小心撞出来的，当时苏然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找房东来修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了下文，就像他们之间那些不了了之的承诺。
苏然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走来，手机屏幕散发着幽淡的蓝光，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林悦不经意间瞥见微信对话框里那个蓝色卡通头像一闪而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瞬间发紧。不知为何，这抹蓝色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扇满是痛苦的门，让她无端想起三年前的春天，在产检室门口，苏然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宝宝今天乖不乖”，那个发信人的头像颜色，此刻在她脑海中竟也变得无比刺目。
“今天王姐说幼儿园要开家长座谈会。”林悦夹起一筷子芥兰，那碧绿的菜梗在她微微颤抖的筷尖上，仿佛也在诉说着她内心的不安，“你下周三下午……”
“叮——”
一声尖锐的微信提示音，硬生生截断了她的话。苏然条件反射般迅速按灭屏幕，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颗石子，在林悦心中激起千层浪，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满心的怀疑瞬间被点燃。她紧盯着丈夫，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手指因为用力攥着手机而泛白，那模样，仿佛手里攥着的不是手机，而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是工作群。”苏然的声音紧绷，像是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随时都会断裂，“最近在对接新媒体运营，事情比较多。”
“给我看。”林悦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三个字重重地砸在餐桌上，正在埋头扒饭的苏宇被惊得抬起头，嘴角还粘着一颗白米饭，一脸茫然地看着突然气氛紧张的父母。他看到妈妈的脸在玻璃转盘上映衬得格外苍白，仿佛一触即碎，裂成无数颤抖的碎片。
“别闹了行不行？”苏然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把手机塞进裤兜。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林悦的怒火，她“噌”地一下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尖叫。苏宇被吓得手一抖，勺子“当啷”一声掉进汤碗，溅起的紫菜蛋花汤洒落在他的小熊睡衣上，就像此刻这个家被溅乱的平静。
“上个月你说加班，定位却显示在徐家汇的咖啡馆。上周你说团建，衬衫领口还有口红印。”林悦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现在连吃饭的这点时间，都要秒回消息？你到底有没有把这个家放在心上？”
苏然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调味罐被震得一颤，盐粒簌簌地跳动，就像他此刻混乱的心情。“那女的只是同事！我们在讨论公众号排版，你能不能别总把人往坏处想？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他的手机在裤兜里又开始震动，发出一阵恼人的蜂鸣，仿佛在为这场争吵助威。
林悦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苦涩与绝望，像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刺向苏然的心。这个笑容让苏然瞬间想起他们去办离婚协议那天，民政局门口的玉兰花被暴雨无情地打落在地，混着泥水被碾成一片苍白的残骸，就像他们曾经美好的爱情，如今已千疮百孔。林悦转身拉开冰箱，一股冷气裹挟着过期酸奶的酸腐味扑面而来。“去年你说加班，其实是陪新来的女同事看午夜场电影。前年你说出差，酒店账单里居然有双人spa，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够了！”苏然怒吼一声，一把抓起手机解锁，猛地伸到林悦眼前。林悦别过头，她不敢看，害怕屏幕上会出现那些让她心碎的暧昧信息，那些字眼就像一根根细针，随时会狠狠扎进她的视网膜，扎进她千疮百孔的心里。窗外的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生锈的空调外机上，发出急促密集的声响，仿佛是这场争吵的背景音乐。
这时，苏宇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被汤呛得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林悦心疼地伸手想去拍他的背，可苏宇却惊恐地往后缩，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这一躲，打翻了还剩半碗的冬瓜排骨汤。温热的汤汁顺着桌沿潺潺滴落，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湖泊，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摇晃不定的吸顶灯，光影摇曳，就像这个家此刻摇摇欲坠的安宁。
“你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苏然见状，急忙伸手要去抱儿子，可苏宇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嗖”地窜向卧室。棉拖鞋跑掉了一只，露出印着蜘蛛侠的袜子，袜子后跟已经磨得起了毛，就像这个家，在岁月的消磨下，渐渐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林悦呆呆地盯着地板上那滩汤水，恍惚间，她看到自己的倒影在荡漾的波纹中扭曲变形，变得陌生又遥远。三年前，她躺在产房的病床上，宫缩的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她死死盯着产房的天花板，耳边传来护士小声的议论：“33床的老公还没来”。那时，苏然的手机里有二十七条未读消息，每一条都来自那个女同事，就像一把把刀，将她的心划得伤痕累累。
“我们真的只是在聊工作。”苏然把聊天记录举到林悦眼前，手指慌乱地划动着屏幕，速度太快，那些文字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色块，“你看这个排版方案，还有上周的推文数据……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
林悦闻到苏然身上须后水的薄荷味，曾经，这味道让她感到安心和温暖，可此刻，却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变得刺鼻难闻。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到了窗台那盆半枯的绿萝。去年结婚纪念日，苏然送她这盆植物时，还满脸笑意地说：“我们的感情会像它一样长青。”然而此刻，蜷曲枯黄的叶子擦过她的手背，就像一声无情的嘲讽，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每次都是这样。”林悦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你说我胡思乱想，说我敏感多疑，可是苏然……”泪水瞬间决堤，咸涩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进嘴角，“你忘了我怀孕七个月时，看到你给她发的‘早安’是什么感觉吗？那种被最爱的人背叛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苏然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中，窗外的雨愈发猛烈，对面楼宇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诡异的血色光斑。他的衬衫第二颗扣子不知何时崩开了，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淡淡的疤痕——那是苏宇周岁时打翻热水壶烫的，当时林悦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他心急如焚地蹲在地上收拾碎片，不小心划伤了胸口。这道疤痕，曾是他们共同守护家庭的见证，可如今，却更像是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那次是我错了，可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改啊！”苏然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带着几分哽咽和无奈，“我推掉了所有应酬，手机随便你查，就连女同事发个节日祝福，我都立刻删除……林悦，我真的尽力了，这样小心翼翼地活着，我真的好累好累。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相信我？”
“你觉得累？那我呢？”林悦情绪彻底失控，声音颤抖着，几近嘶吼，“这几年，我每天都活在担惊受怕中，时刻担心你又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上班还要抽出时间，全心全意地照顾你和孩子，得到的却是你的一次次欺骗和隐瞒！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雷声在厚重的云层深处不断翻滚，震耳欲聋，次卧里传来苏宇压抑的抽泣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他们的心。苏宇的恐龙玩偶从床沿无力地垂下一只尾巴，随着他的啜泣轻轻摇晃，仿佛也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哀伤。林悦想起上周家长会，老师展示的绘画作业里，其他孩子的画里都是全家幸福地去迪士尼游玩，只有苏宇画了三个火柴人站在狂风暴雨中，每个人头顶都罩着一把破碎的伞，那画面，就像他们此刻千疮百孔的家。
林悦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她伸手想去擦去苏然眼角的湿润，可就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苏然像是触电般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们想起恋爱时，苏然总喜欢这样突然牵起她的手，在熙熙攘攘的地铁站、在洒满阳光的梧桐树下、在深夜加班后空荡寂静的办公室，那些曾经的甜蜜与美好，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又虚幻。
就在这时，手机又突兀地响起来，这次是视频通话的铃声。苏然手忙脚乱地想要挂断，可林悦还是眼尖地看清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李静。那个曾让他们的婚姻摇摇欲坠、差点破碎的女同事，如今头像换成了和家人的合照，照片里的她笑容满面，幸福洋溢，可这画面却像一把利刃，再次狠狠刺向林悦的心。
积雨云终于不堪重负，彻底裂开。一道紫白色的闪电如同一把开天巨斧，瞬间劈开漆黑的夜空，刹那间，刺眼的光芒照亮了出租屋里一片狼藉的餐桌、翻倒在地的绿萝，以及两人眼中那早已支离破碎的星光。苏宇的哭声和震耳的雷声同时炸响，在这混乱与绝望交织的瞬间，林悦猛地甩开苏然的手，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幕之中。她没穿鞋的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积水中，那彻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全身，让她恍惚间想起产房那天地砖的温度，同样的冰冷，同样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