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林雾气氤氲,温泉蒸腾,地面青石微湿,脚踏其上,热意直入骨节。
苏长安才从香坛那边脱身,正欲寻个泉边歇脚,脚还未落稳,便听得竹叶突响,几道女修穿雾而来,落地封道。
“站住。”
那声音一出,苏长安便知道,是她。
温清莲站在雾气中,白衣微扬,眉心一点金砂在水气里泛着细光,神情还是那样清冷,眼角却藏着点压不住的高兴。
苏长安单手撑着折扇,语气懒懒的:“我这瞎子走南闯北,今日撞见玉贞观的仙子,是不是……安排得也太紧了点?”
温清莲盯了他一眼:“你长得……挺好。”
“多谢。只是想问一句,你们玉贞观是靠看脸收徒,还是讲机缘?”客套完,苏长安内心崩溃,这是一群淫女吗?
“我叫温清莲,玉贞观首席。我们观规矩清楚:男子要进观,得先断色念、守心如镜。唯独瞎的,不在此列。”
苏长安轻轻点头,心里却道:这规矩也够离谱,瞎子竟是入道捷径?
温清莲抬手布阵,指尖亮起一圈圈清光,像半月一样的水幕围住了他。
“你不声不响,不动色心,气息干净。我们观里几位长老开会,觉得你挺适合当……道侣人选。”
“你们还真有这种会?”
“有个评议小组。”
“几个人?”
“本来三个,昨天涨到五个。”
“你们评标准,是看骨头,还是摸脉?”
“都有。你骨相端正,气息平稳,火气不起。”
“这几日吃得清淡,可能算缘分吧。”
温清莲声音柔和了点,但还是带着坚定:“你既入阵,缘法已定。我问你,可曾动过凡心?”
“瞎了,看不见,动不了。”
“有过情意?”
“情也盲,心没动。”
“修的什么法?”
“修嘴。”
她嘴角动了动,忍不住低声笑:“你嘴还挺利索的。”
苏长安轻轻一笑:“利是利了,但没胡说。只不过,嘴皮子快,不代表真能修清净道。”
这时一名女弟子凑过来,小声在温清莲耳边说了句:“师姐,观主说过,若再见苏夏,或许能让他试试《共鸣律道》。”
苏长安听见了,想起薇主对笛子的言论,于是对号入座,剑眉一挑:“我那是笛子,没有共鸣?”
温清莲愣一下,没太懂,逐耐心解释:“这门心法是我们观的传承绝学,要用心通心、识对识。百年来,从未教过男子。但你,或许有这个机缘。”
苏长安叹了口气:“有吹箫吗?。”
温清莲沉默几息,眼里那点犹豫终究没藏住“这个,可以有。”
苏长安却不想再聊,怕被扫黄办河蟹,抱拳作揖:“在下急着进万象裂界,给我那挚爱老母寻延寿之药,实在抱歉。”
她眼神轻轻一动,手中阵法一收,雾气又浮上来,拂尘丝线随风晃了晃。
“苏夏,万象裂界这么大,若真有缘……”
话音未落,苏长安再度遁入雾中。
雾散之后,苏长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一口气甩开十里地才敢停下脚步。他背靠山石喘了一阵,暗自庆幸:
“差点真成了双修试验品……活久见,瞎子在她们眼里就等于自动屏蔽色欲,谁来救救我。”
他不敢走大路,一路挑僻径走,时而踩水断踪,时而借风遮息,还故意往回倒行半个时辰,只为让后头那群“道侣小组”彻底断了念想。
这一夜没合眼,他靠着耳力和嗅觉躲过几波探查,草丛里翻过,树上挂过,连一窝獾都被他挤走了当床睡。等到第二日午后,再确认没人尾随,他才重新踏上正道。
眼前天光渐暗,山路愈发荒凉。黄沙染脊,风声切耳。再翻过三道岭,他终于\"见到\"那道立于峡口的石碑,字迹模糊,却仍能辨出其意——
万象地界。
万象古道横穿山岭,一侧乱石如兽牙咬地,一侧深渊幽黑无底。驿道蜿蜒而下,破碎黄沙半埋其脊,孤零通往远方城影。
岭北支路,落日将影子拉长,沙风裹挟干叶旋舞,沙丘边驿道掩于浮尘之中
苏长安拍拍衣角,自言自语:“娘的,终于到了。”
他正沿道而下,当道路再宽阔些,就打算把御兽牌里的风犀唤出来赶路,前方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
吼声不稳,还带着气泡音,像是呼噜打歪了节奏,被梦里谁招惹了,翻了个身干脆吼了出来。
“吵什么……谁敢靠近,剁他狗腿……”
沙地边,一口巨棺横陈,半掀的棺盖下,露出一个身穿黑甲的大个子。此人脚掌搭在棺外,手臂随意垂落,脑袋靠着刀柄,睡得死沉,嘴里还在嘟囔。
苏长安站住,刚打算绕行。
那人眼皮猛地掀开,瞳孔一缩,声音直接破音:“站住——你想干嘛!”
“我只是路过。”
“擅闯试阵禁地者——斩。”
苏长安扫了一眼四周黄沙:“你阵在哪?”
“……在梦里。”那人语气有点怨,像是刚梦见阵法飞升,结果被叫醒报废。
随即,他一激灵坐起,拎起背后的大刀,刀身未动,语气先压:“报上名来。”
“苏夏,夏天的夏,冬天也能用。”苏长安脸不红心不跳。
“哪宗门?”
“我家后山,特别灵。”
对方沉默三息,刀举一半卡住,像是脑子还在缓冲状态。
苏长安不催,耐心观察这位哥们的加载进度,片刻后笑道:“你刚才是在梦里打人,还是在打梦里的人?”
那人声音干涩:“闭嘴。”
他努力绷脸,试图营造杀气,但眼里的红血丝把认真感吞了个干净。
苏长安盯着他片刻,认真点评:“你看起来很恶。”
“你很吵。”
“你很困。”
“……”
他站起,身形高大,双腿发直,举刀的手刚抬了个半架势就僵住。像是刀法记住了步骤,可身体反应和灵魂彻底断了线。
苏长安歪着脑袋看他一眼,像研究一个卡在启动界面的傻大个,语气轻慢:
“你真要打?还是你想先打个盹?”
那人眼皮颤了一下,终究没说话。
苏长安摊手叹气:“不打也行,我就怕你一会儿自己倒地上,我还得扶你。”
那人缓缓坐回棺中,盖上棺盖,隔着棺材传来一句闷声咕哝:“你运气好。”
苏长安朝他方向一抱拳,转身继续上路,边走边笑着丢下一句:
“下次你睡够了,咱们再来真刀真枪打一架——输的请吃饭。”
身后那口棺材,轻轻抖了一下。
再往前,是一道古藤缠绕的石桥,桥下烟雾袅绕,极远处已能感知万象城的泱泱气象。
苏长安负手立桥头,神识中,万象城的轮廓朦朦胧胧,仿佛一块还未绘清的墨图。
他抖手一扬,掌中御兽牌裂出光痕,一道银光落地。
“出来透气,风犀。饿霸,你也别装死了,跟着上工。”
轰——
风犀自光影中现形,铁灰身躯如雕,双蹄带焰踏出焦痕,额角泛冷光,脊背流线若猎豹,丈许身高一出,气息便已横扫山巅。
紧接着,一声“砰”。
另一侧,皮包骨头的饿霸跌跌撞撞地落地,脑袋还没站稳就朝苏长安嘴角蹭来,饿得像刚从修罗场逃出来。
“……你这模样,真不怕吓死风犀?”苏长安看着饿霸,“瘦成这样,是不是打算走邪道成精?”
饿霸没听进去,一口咬住苏长安腰间食袋,拖着不撒口。
“吃吃吃,就知道吃。”他翻手丢出两大包干粮,“风犀,左边那袋。你,饿霸,右边这包,记住,别越界。”
风犀低头,蹄下生火,吃相冷静克制,宛若魔将进餐。
而饿霸那边——
一口吞三块,嘴边还挂着没咬碎的肉丝,脖子细,声音大,嚼起来就跟风箱鼓噪似的,吃完还伸长脖子去探风犀的槽。
“呲溜”舌头长得几乎拖地,直接就把风犀刚咬了一口的灵饼卷走了,一口吞下,吞完还咂了咂舌,尾巴甩得像破风旗。
风犀眼皮一挑,正欲警告,那瘦马扭头瞪回来,眼神饿得发绿,嘴角还抖着不知哪来的泡沫。
风犀脚下顿住,不争了。
“……你说你。”苏长安望着这一幕,轻叹,“好歹也是魔兽,怎被一匹瘦马压得毫无反抗之力?”
饿霸打了个大嗝,甩甩尾巴,一副没吃饱的意犹未尽。
苏长安没惯着它,收起御兽牌。
“好了,上道,赶路。”
风犀识趣,一声长嘶,火蹄一蹬,载着苏长安疾驰而去。
风犀四蹄带焰,奔行如裂风撕地,一路尘草飞扬,所过之处林鸟惊散。那通体铁灰的躯体似铁铸雷躯,背脊紧贴劲风,宛如进入战场的狂猛暗箭。
苏长安坐在它背上,风吹猎猎,衣袍翻卷得堪比将军出征,正捏着扇柄当指挥棒,时不时回头张望:“饿霸?”
——身后数十丈外,一道“皮包骨高速移动体”正费劲地蹬着蹄子追赶。
饿霸蹄声不疾,却命运感十足。两肋几乎凹陷,脖颈细长得像根歪曲竹竿,那张马脸瘦得生动,舌头甩得比小旗子还摇得欢。
它的跑姿不稳,节奏全靠意志硬撑;每一步都在飙极限,每口气都像最后一息。
饿霸咬牙冲出一段后,后腿发抖,耳朵像被山风撕着扯,嘴角已挂起不明液体,白泡粘在牙根,整匹马仿佛下一息就要原地倒地转生。
苏长安实在看不下去,一拍风犀:“快快快,收点速,等等饿霸的命。”
风犀双焰蹄一钝,踏地声一顿,只在原地小小滑步半圈,蹄下焰火半敛,静候原地。
待饿霸接近,苏长安命令风犀继续前行。
饿霸刚到跟前,才卧下一半,果断原地一个踉跄起身,再度迈蹄开冲,他现在脑袋空空,世界变成黑白——唯有前面飘着的饭票,在召唤它不离不弃!
苏长安手搭在风犀背角,轻轻道:“再慢点,给他留点尘,也留点希望。”
而饿霸那边——姿势像是拉了十年水磨的老牛,拼命追着那团火光,四肢拉长、脖子前伸,骨架吱呀响个不停,跑着跑着,舌头就飘了出来,像一条风中彩带——
再跑十几里,嘴边白沫下流,后腿有点不听使唤,眼珠子都快翻白。
苏长安回头道:“你倒是有心……现在不拉练拉练,以后你怎么跟得上我的命运,加油啊。”
饿霸嘴里发出一声破锣般的“哞哞”回应,声嘶力竭,却义无反顾,像是在对命运宣战。
“行,就看你能不能追上风犀。若是能追进万象城——今晚给你加炖两颗妖核,补补那被风吹瘪的命根子!”
饿霸当即脚下一错,冲势暴涨,连地上的沙都扬了三尺高。
一犀破风如雷,一马皮骨如影。岭北驿道上,尘土遮日,喧嚣一路入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