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您现在才来?」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魔法合成的特殊回响,既威严又令人不安。
尤安对此并不陌生。
拉斯抬起头,颤抖着伸出手,犹疑地触摸着尤安的脸。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轮廓,仿佛要确认什么。然而,无论他如何摸索,那张脸都显得陌生至极。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无礼,猛然收回了手,神色慌乱。
“没关系。”尤安轻声道,“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撒过娇。现在想做的话,尽管摸吧。”
拉斯微微一颤,仿佛仍在犹豫。片刻后,他才再次伸出手,缓缓地抚摸着尤安的脸,指尖的触感似乎带着复杂的情绪。
「陛下竟然比我还矮,感觉真是奇怪。您一直都是那般高大,仿佛能触及苍穹一般。」
“我也不太习惯这张脸。”尤安淡然一笑,旋即话锋一转,“不过,你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有些人就算我亲口告诉他们,他们也不愿意相信,甚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拉斯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尤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不到拉斯的表情,这让他有些失落。
那灿烂的笑容,那带着几分害羞的神情,此刻都无从得见。他所能做的,只是默许对方用双手去触碰自己的脸,以此来感受他的存在。
“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安顿了顿,低声问道,“你……”
——据说,你是叛徒。
他没有把这句话完整说出口,但他知道,拉斯一定听懂了。
拉斯的手一瞬间僵住了,随即微微颤抖起来。尤安从那颤抖中,感受到了一丝愤怒。
「那完全是谎言。帝国,只是被大将军的欺骗所蒙蔽了。」
“大将军?”尤安目光一沉,“你指的是巴尔斯·瓦尔特?”
「正是他。」拉斯的声音微微发颤,但语气依旧坚定。「我很早之前就察觉到,帝国内部有一股诡异的暗流在涌动。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股不祥的力量正在悄然滋生,试图对陛下不利。我本以为,这与‘裂隙’有关。」
“裂隙?”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不愿再回忆的名字,尤安的眉头微微皱起。
那个他曾与之抗争的敌人,那场未曾彻底终结的战斗。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再度听见这个名字。
回想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死后,人类终将沦陷,帝国也会不复存在。然而,现在看来,帝国不仅没有崩溃,反而仍旧顽强地存续着。
「是的。」拉斯低声道,「但我始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于是,我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一位故人。他听后,也同样感到不安。最终,我们决定携手调查。」
尤安微微眯起眼睛,问道:“故人?是谁?”
拉斯顿了一下,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戴恩·多尔蒙特。」
尤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甚至微微扭曲。
大魔法师,戴恩·多尔蒙特。
那是他的导师,亦如父亲般的存在。
然而,在尤安真正加冕为皇之后,戴恩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无论戴恩如何忏悔,尤安始终无法原谅他。那并非一句道歉就能弥补的过失。
愤怒的情绪一瞬间攀上尤安的脸庞,但他很快压抑住了内心的怒火。因为他明白拉斯的立场。
“你与他有所来往,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世上大概没有谁比他更精通魔法了吧?我不愿传授给你的魔法,他想必也一一教给你了。好了,那么,你们究竟查到了什么?”
拉斯沉默了片刻,似乎连言及此事都感到厌恶,但最终还是开口:
「是长子,盖雷德·加因。他对陛下心怀不轨。」
「戴恩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便赶往皇宫,想要阻止一切。而我也率领休金骑士团全速向中央进发。然而,我当时驻守在南部,皇宫却在北方战线,即便拼尽全力赶去,恐怕也难以赶上。所以,我至少想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哈蒙。但……」
拉斯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
「挡在我们面前的,是中央骑士团。」
“中央骑士团?”尤安眉头微蹙。
「是的。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误会了我们,所以尽力想要解释并说服他们。然而,我们始终无法见到巴尔斯·瓦尔特。最终,我们意识到,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都无法通过。别无选择之下,我们只能拔剑。」
沉默再次降临。
尤安静静地注视着拉斯,他知道,对方即将述说的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我们连续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在血与火中厮杀。我从未喜欢这种战术,我们的骑士团也不擅长这种持久消耗战。但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拼尽一切。即便如此,三日之后,我们听到的,却是陛下已崩逝的消息。」
“原来如此。”
「后来,那个消息又被更正,说陛下并未崩逝,而是身受重伤。但那时,我们早已心灰意冷。更可怕的是,在不知不觉间,我们竟被扣上了‘叛逆者’的罪名。」
「我们失去了陛下,也失去了守护陛下的荣耀。这样的现实,我们根本无法承受。最终,我带领幸存的骑士逃入了劳斯山脉。」
至此,尤安终于理清了整个事件的脉络。
拉斯的话语真挚而沉重,他并未从中察觉任何虚假之处。然而,仅凭这些,仍无法让他轻易下结论。
如果单看拉斯的描述,中央骑士团似乎也卷入了皇帝的暗杀。然而,作为负责守护皇都的核心力量,他们拦截突然行动的休金骑士团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中央骑士团或许根本就不知情。
「在此之前,我想请教陛下一件事。」
「大哥,不,盖雷德·加因,他真的企图弑君吗?即便我们查出了这件事,我依然不敢相信。甚至在听闻陛下崩逝之后,我仍旧抱有怀疑,或许,他也像我一样,是被人陷害的?」
“不,盖雷德亲手刺了我。”
“我亲眼所见,他持剑的手,他沾满鲜血的眼睛,他因背叛而颤抖的呼吸。”
拉斯沉默了。
在所有兄弟之中,他始终格格不入,而唯一与他亲近的,便是盖雷德·加因。
那是个温和而善良的男人,从不会以权势欺人,也不会无端怀疑他人。这样的人,竟然会亲手刺杀自己的帝王……拉斯很难相信,甚至不愿接受。
尤安亦是如此。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其他人,或许真的背叛了陛下。」
「大摄政官哈蒙·赫尔温、近卫队长耶诺亚·威伯,他们被处决了。盖雷德·加因与戴恩·多尔蒙特,则下落不明……如今,谁是叛徒,谁是忠臣,已经无人知晓。」
尤安注意到,拉斯刻意隐去了一个名字。
被指控弑君的六人中,唯独她的名字没有被提及。
但他没有追问。
因为他不愿在这里听到她的名字。
“我同样困惑。”尤安缓缓道,“在来这里之前,我甚至不敢确定,你是否真的背叛了我。”
「那么,陛下这次归来,是为了帝国?还是为了复仇?」
「另外,我也很好奇,陛下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虽说皇帝战胜死亡并非不可能之事,但这次,未免也过去太久了吧?」
“我不知道。”
尤安坦然道:“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更不确定,这样的我,是否算得上真正的‘归来’。”
“现在的我,已不再是你们曾经效忠的那位皇帝了。”
“力量流失,精神动摇。一个无人承认的皇帝,或许只是个自言自语的疯子罢了。”
「那不正是和我一样吗?」
拉斯轻笑了一声,语气仿佛是在自嘲。
尤安伸出手,缓缓触摸着拉斯冰冷的头骨。
这个男人,已经变了。
他的身体不再完整,精神亦或许千疮百孔。
但至少,他没有背叛。
这一点,尤安感到庆幸。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副模样?”
拉斯缓缓抬手,指节交错碰撞,发出一阵低沉而空洞的声响。他的掌心之中,握着一个不规则的多面体。
尤安微微皱眉,敏锐地察觉到,那枚多面体正不断吸收着拉斯体内逸散而出的阴冷气息,仿佛是一个无底深渊。
「在逃入劳斯山脉之后,我们的骑士团苦苦支撑,寻找着扭转战局的机会。整个帝国沉浸在失去陛下的哀痛与愤怒之中,而我们亦是如此。尽管身处劣势,但我们依旧能够抗衡。毕竟,防御战是我们最擅长的。」
尤安轻轻勾起唇角。
他仿佛能看到,在劳斯山脉的险峻地势中,敌军被逐步引入绝境,饥渴难耐,最终如同被烈日炙烤的尸骨般枯朽凋零的景象。
然而,战局并未如他们所愿发展。
「然而,一切都在‘圣骑士’出现后发生了改变。」
「他们,与我们一样,体内流淌着陛下的力量,尽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他们将其称为‘恩宠’。」
尤安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曾将自己的部分力量赐予养子与被选中的武官们,虽然无法与他本人匹敌,却已然超越了凡人的极限。
即便他死去,那股力量,依旧存留于世。
「从那一刻起,我们的战线开始崩溃。」
「我们拼尽全力,依旧无法逆转败局。许多骑士战死,鲜血染红了整片山脉。我必须找到能与‘承载陛下之力’的敌人抗衡的方法……所以,我去寻找了一位旧识。」
一位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死亡之神。
尤安目光微沉,缓缓开口:“你去找尼格拉托了。”
拉斯低垂着头,片刻后,缓缓点头。
「是的。我曾被献祭给祂,因此,我的身体仍旧与祂的神坛有所连接。我能从那座祭坛中,汲取尼格拉托的精髓。」
「更何况,我体内还残留着陛下的力量……所以,我有信心驾驭它。」
「于是,我吸收了祂的神力,成为了死亡的化身。」
尤安轻轻叹了口气。
太多人都曾犯下与拉斯相似的错误,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控制黑暗,却最终沦为恶神的血肉,成为祭坛上的献祭者。
而拉斯,显然也清楚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然而,我越是动用那股力量,尼格拉托的意志便越是膨胀。」
「渐渐地,我再也听不见陛下的声音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无穷无尽的低语。」
「我已经,无法确信,自己是否还能保持理智。」
「在意识彻底沦陷之前,我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去暗杀巴尔斯·瓦尔特。」
「因为,我亲眼见证他如何一步步摧毁陛下建立的帝国,让这一切,沦为废墟。」
“但最终,你还是失败了?”
「是的。」
「自那之后,为了压制体内的力量,我选择将自己封闭在这间密室之中。除了复活我的部下之外。」
「陛下来的路上,应该已经见到了‘死亡骑士’吧。」
「他们不愿背负‘叛逆者’的骂名死去,否则,便无颜再见陛下。我没有阻止他们,因为,我的想法与他们无异。」
“……那你手中的多面体是什么?”
「它被用来压制尼格拉托的力量。」
「幸好阿娜贝尔帮我找到了它,自那以后,尼格拉托的低语便逐渐减弱,看来确实有效。」
“可那毕竟是来历不明的物品,拉斯,别过于依赖它。”
「您说得对。」
「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若是再一次失控,恐怕,‘拉斯’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但至少,现在的我,还能认出陛下,还能亲眼看到您归来,这就足够了。」
拉斯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件物品——一个用丝绸包裹的小盒子。
他双手捧着盒子,郑重地递向尤安,并低下了头。
「请收下。这是我一直守护之物。」
「无论经历多少战火,我唯一守下来的,便是它。」
缓缓地,拉斯打开了盒子。
尤安看到盒中之物的瞬间,瞳孔微缩,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枚华美的戒指。
戒面之上,雕刻着太阳与燃烧的雄鹰。
是皇帝的印戒。
这不仅是皇权的象征,更是帝国政务中不可或缺的印信。
戒指本身蕴含着强大的魔法,若用其封缄信函,除了持有戒指之人和收信人外,任何人都无法解封。
尤安缓缓抬眸,凝视着拉斯。
“……这枚戒指,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请恕罪。」
「在一切灾变发生前,哈蒙命我暂且保管。」
「他说‘以防万一’。」
「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被冠上‘叛徒’之名。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舍弃它。」
「曾经,我怀疑哈蒙是否别有所图……」
「但如今,我甚至连这一点都不敢确定了。」
这枚戒指,向来由哈蒙掌管。
作为摄政官,他几乎操控了整个帝国的运作,远比尤安更加频繁地使用此物。
而尤安从未觉得这枚戒指有何重要之处。
每当他不以为然地说起时,哈蒙总会用一种严肃而愠怒的目光看着他,把他当作一个对政务一无所知的蠢货。
「陛下,陛下之所以能令众人臣服,并非因为您的强大,也并非因您的高贵与卓越,而是因为权威。」
「权威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由世人的共识所构筑的。而这份共识的象征,便是王冠与这枚印戒。」
尤安原本有千百句反驳的话想说。
但哈蒙只是砸了砸舌,连听都不愿听他的解释。
这段遥远的记忆浮现脑海,尤安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一丝苦涩。他举起那枚戒指,注视着它的轮廓。
这枚戒指曾按照他作为皇帝时的手指尺寸打造,而如今的他,竟连拇指都戴不下。
他想起了当年的画面:
哈蒙的身形本就消瘦,因此从未佩戴过这枚戒指。他总是将其握在掌心,在签发诏令时,郑重地按下印记。
如此重要的戒指,他竟然交给了拉斯。
这意味着,哈蒙在事发前,已经察觉到了某种异变。
尤安缓缓开口:“这绝不会是一个用来陷害你的圈套。”
「为何陛下如此肯定?」
“因为哈蒙把这枚戒指,视作一个‘小小的我’。”
“不,或许在他眼里,它比我还重要。”
“如果他真的别有用心,恐怕早就把它藏进自己的密室,而不是交给你。”
“况且,当时的局势,我战死于北方战场,而你身处南方……”
“他将戒指托付给你,或许只是想将它带离即将到来的威胁。”
「威胁?」拉斯的语气微微一沉,「陛下指的是什么?」
尤安缓缓抬头,望向遥远的北方,目光深邃如夜。
“整个帝国,甚至皇宫,或许都会落入敌人之手。”
“如今看来,哈蒙的预感,已经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