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娜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尤安。而尤安神色不变，继续说道。
“在那里出现的那个人，和我的声音一模一样？身披黑色长袍，全身缠满绷带？”
“啊，嗯……你已经知道了？你见过他？”
“见过。他看来是将我制伏了。我一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那家伙说了什么？”
“……他说‘他把你托付给我了’。看上去并无敌意。”
斯瓦兰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尤安的反应。
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盖雷德·加因是个个背叛者，是刺杀皇帝的人。
在当事人面前谈论此事，自然令人忌惮。
然而，尤安却仿佛毫不在意，神情淡然。
“是吗？”
他只是简短回应，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希娜被他的态度弄得更加不安，急切地追问道。
“等一下，盖雷德的声音和你一模一样？为什么？”
“盖雷德·加因不仅声音与我相同，连面貌也一模一样。只是，他比我年轻，头发是金色的。甚至，民众时常会误认他是我。”
希娜瞪大双眼，满脸震惊。她从未听闻此事。
帝国的叛徒，教会口中的异端——盖雷德·加因，竟然与皇帝长得一模一样？
尤安见状，反倒有些疑惑。
“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盖雷德·加因不是被帝国视为公敌吗？连他的长相都不清楚，你们又打算如何抓捕他？”
“教会一直以来都只是将盖雷德·加因描绘成恶魔，从未提及他的外貌。教义中，他是个充满嫉妒与憎恨、妄图弑君的存在。但听你这么说，倒也解释得通了……如果皇帝的刺杀者，竟然与皇帝本尊别无二致……难怪关于盖雷德外貌的记载如此稀少……不，等等。那这么说，盖雷德·加因其实是陛下的亲生子？”
尤安微微一笑。
看到他的笑容，希娜的表情愈发凝重。
“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到以前也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罢了。盖雷德·加因是我的养子，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从未有过亲生子。不过，与其他养子不同，盖雷德·加因有些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尤安轻轻一笑，语气淡然。
“盖雷德·加因，是我的灵魂复制体。”
“什么？！”
“是我的师父，戴恩·多尔蒙特所为。他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是为了人类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但我无法原谅他。因此，我决定将戴恩·多尔蒙特流放出帝国，同时收盖雷德·加因为养子。毕竟，我的灵魂被分裂创造出的孩子，绝不能落入错误的势力手中。”
希娜怔然不语，被这突如其来的秘闻冲击得一时难以反应。
盖雷德·加因竟然是皇帝的复制体，这一事实已经足以震撼整个帝国。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位自幼辅佐皇帝的大魔法师——戴恩·多尔蒙特，竟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关于戴恩·多尔蒙特在帝国建国初期犯下大罪，并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传言，帝国上下曾议论纷纷。可谁能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惊人？
“说起来，你们恐怕也不知道，皇帝其实是黑发吧？”
希娜沉默地点了点头。世人皆传，皇帝拥有金色的发丝，宛如神明降临的象征。
那耀眼的金发究竟是因神圣光辉映照，亦或是天生如此？无人能知。但无论如何，帝国的史诗与圣典，都必然会选择最华丽的一面去描绘他们的帝王。
或者……是传授他们知识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曾想真正传颂这位皇帝。
想到这里，希娜不禁背脊发凉。
半个世纪以来，他们所敬仰、所信仰的“皇帝”，究竟是什么？
在这神圣的名号之下，数不尽的杀戮被美化，鲜血与压迫被赋予正当性，被赞颂，被传扬。
然而，尤安的存在，却无情地撼动了这一切根基。
那么，帝国至今为止所顶礼膜拜的那位……那个连真实姓名和身份都无法考证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他们所付出的牺牲，所奉献的生命，所献祭的鲜血……究竟，是为了谁？
希娜紧紧地咬住嘴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一直以来都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信仰的体系，某处出了错。但她从未想过，这个错误竟是如此彻底。
现在的她，已然无法再轻易相信帝国和教会的任何言语。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在忍受着某种剧痛般问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按常理来说，这些应该是绝对的秘闻才对，而我不过是个外人，真的能知道这些吗？”
希娜开始怀疑，尤安是否别有所图。他如此毫无保留地吐露这些真相，反倒显得可疑。
然而，尤安只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总得有人，来见证并记录下真相吧。”
“我可不擅长写东西。更何况，你杀了我的同伴，还差点让我变成废人。你觉得我会公正地叙述这一切吗？”
“无所谓。”
尤安神色淡然地回答。
“你尽管去写吧，随便怎么描绘都行——可以把我塑造成一个得了皇帝妄想症的疯子，也可以把皇帝写成一个沉迷杀戮的暴君。我不在乎。只要按照你所见到的‘皇帝’去评判就好。我不会否认你笔下的‘我’，因为，那是属于你的皇帝。”
晨曦微露，斯瓦兰在沉睡的队伍中悄然起身。
她缓缓收拾好自己的行囊，随后悄然穿过众人，向山下走去。
然而，还未走远，背后便传来一个声音，将她唤住。
“你不打算去贝尔德贝洛了吗？虽然不可能拿到一万金币，但或许还能得到一些赏金。”
希娜倚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她。
当斯瓦兰看到希娜的脸时，不由得苦笑起来，昨夜那场谈话显然让她一夜未眠，眼底满是倦色。
“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看来失败了。也是，那条龙听觉敏锐，尤安从头到尾都不像会睡觉的样子。所以，我唯一能瞒过的，就只有你这位女骑士了。”
“斯瓦兰……是吧？听说你实力不凡，在佣兵界也颇有名声。如果你留下来，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会得到足够的报酬。”
“你们有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首席骑士，还有一条龙，哪里还需要一个区区佣兵？算了吧，光是因为那一万金币，我已经吃尽了苦头。”
“吃尽苦头……嗯，确实。”
“总之，这一万金币的缘分可不一般，我总觉得迟早还会再遇上它。希望到时候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事……不过，作为佣兵，日子本就不会太平。算了，反正这一万金币可不是小数目，拼一把也是值得的。而你，既然已经和这一万金币纠缠上了，可得小心点，我看你也难逃命运的摆弄。”
希娜无言以对。
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将昨夜思索良久的问题说出口。
“斯瓦兰，关于你昨晚问我的话……为什么我明知道尤安的身份，却不愿意尊敬他为皇帝？我想了一整夜。”
“哦？”
“我尊敬陛下，是因为他以仁慈和爱意对待人类。可如果一个皇帝只被复仇与憎恶驱使，那我既无法敬仰他，也无法承认他的统治。这就是我无法将尤安视为皇帝的理由。”
“是吗？但对我们精灵而言，皇帝从一开始就只是复仇与憎恨的象征。”
“……”
“我从未见过建国时期的皇帝，但站在异族的角度，我听闻过他所犯下的种种暴行，足以令人胆寒。”
“是啊。”
“不过，”
“嗯？”
斯瓦兰忽然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说道：
“一万金币确实是个危险的家伙，甚至可以说是杀伐果断、冷酷无情。但即便如此，我并不认为他比建国时期的皇帝更可怕。相较于你所寻找的那位‘完美的皇帝’，我反倒觉得他更……像一个人。”
“像……人？可是他……”
“没错，你要说他是皇帝陛下，对吧？对你们人类来说，他当然是。但，女骑士，我劝你再想一想，试着别再把一万金币，强行套进你心目中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形象。”
斯瓦兰大笑着迈步离去，在彻底消失于黑暗前，她扭头对希娜高声喊道：
“试着把尤安，当作尤安来看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