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环顾四周，身旁只有赫拉和霍尔赫。
霍尔赫听完赫拉的话，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即便听到圣骑士团正不惜性命追捕的通缉犯，将被安排进军队高层，甚至得到整个东部的统治权，他也没有半点惊讶，仿佛一切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尤安神情淡漠，语气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正被教会追捕吧？”
赫拉嘴角微微上扬，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的人脉遍布帝国，尤安。在中央军的高层中，很少有人没欠过我人情。既然如此，区区一个通缉犯，保护起来又有何难？”
帝国的庇护——这是赫拉的承诺。
“霍尔赫出身于林特布鲁姆骑士团，但我依然保住了他。当然，这份庇护并非毫无代价。
不过，甚至连被帝国视为凶兽的龙族，我都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的军队里有亚人，也有像你这样来自边境之外的家伙。”
尤安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赫拉不慌不忙地继续道：
“当然，这些事不能摆在明面上。毕竟，帝国始终是以境内人类为中心运作的。但在幕后，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事。
要不然，你就戴上面具，或者索性弄道醒目的伤疤掩盖身份。我可以给你权力，也可以让你统治一方。只要你加入第四师团，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如何？”
尤安连嗤笑都懒得给她一个。
“如果我带着第四师团举兵叛乱呢？”
空气在一瞬间凝滞。
赫拉的目光骤然锐利，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早已等待这句话许久。
“你会愚蠢到打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吗？”
尤安语气平淡，仿佛述说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
“我从不因胜算而战，从来没有。”
与神的战争，从未有过轻松之时。
赫拉眯起眼睛，目光中闪烁着兴趣。
“但你也从未败过吧？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回头看，而是抱着‘一旦败北便是死亡’的觉悟去战斗。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选择了叛乱，那岂不是意味着——帝国已经到了该灭亡的时候？”
她轻笑出声，笑声带着一丝愉悦的嘲弄。
尤安刚要开口，赫拉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顺便一提，如果你不愿合作，我只能把你交给中央骑士团。你若拒绝，我就会接受帝国军的一万援军。这样至少能不让一万东部民众的血白流。”
尤安目光微微一沉，缓缓道：
“所以，你把我留在这里……岂不是意味着，你已经做好了让东部民众流这一万人的血的觉悟？”
赫拉的笑容更深了些，语气轻盈却带着无可撼动的坚定：
“这不仅仅是东部民众的牺牲，而是为了拯救整个帝国，十二亿人的性命。”
尽管原因未明，但赫拉对尤安的期待，似乎比任何人都要高。
不过，这种事对尤安来说并不陌生。许多人都曾对他抱有希望，将信念寄托于他。如果是皇帝，大概会欣然接受这样的期待。
然而，尤安却不同。
“我拒绝。”
赫拉轻轻叹息：“真遗憾。”
她的反应出奇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接受，快得让尤安都有些意外。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尤安问道，“要把我关押起来，丢进地牢吗？”
赫拉笑了笑，缓缓说道：
“贝尔德贝的海水监狱可不是那么容易逃脱的。但我待客向来讲究礼仪，怎么能如此对待在我家吃过盐和面包的客人呢？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对于赫拉来说，这或许是不得已的决定。尤安若不愿合作，对她而言就毫无价值。她只能将他尽可能留在身边，尝试说服他。
然而，尤安的想法却截然不同。
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缓缓说道：
“我倒是有个不错的替代方案。”
赫拉微微扬眉，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替代方案？让囚犯来提建议，这倒是挺有趣的。说来听听。”
尤安笑得更深了些。
“让我加入刑罚部队，如何？”
***
尤安静静地坐在城墙上，迎着海风等待着。
早餐过后，霍尔赫便带着那条龙离开了贝尔德贝。他们需要定期巡逻，以掌握前线的战况。
而尤安，则一直等着他回来。
太阳西沉，海风依旧凛冽。东部的海风本就比其他地方更加残酷，而在这座高耸的城墙上，更是寒冷刺骨。然而，尤安对冷热的感知早已迟钝，这点寒风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天空深处传来沉稳的翅膀拍击声。
果然，在天色完全暗下之前，他等的人回来了。
一声沉重的落地声震动了城墙，一个身影从龙背上轻盈地跃下。霍尔赫将龙拴在城墙上的空地后，很快便发现了尤安。
“你。”
霍尔赫依旧是那副冷硬如石的神情，如同一尊被凿刻出的雕像。
尤安站起身，随口问道：
“旅途愉快吗？”
“少废话。”
尤安其实并不介意闲聊。若没有紧迫的事情，他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偶尔流露些无关紧要的情绪。
但霍尔赫显然与他完全不同。
此刻，他带着难得的冷峻表情，径直朝尤安走来，语气比平时更沉了几分。
“你申请加入刑罚部队？到底是什么意思？”
刚才，尤安一直在与赫拉交谈，霍尔赫便没有插话的机会。
反正对赫拉而言，刑罚部队不过是一群随时可以舍弃的弃子，死在哪都无关紧要。
霍尔赫虽然不会反驳赫拉的决定，但他同样无法理解尤安的意图，而这种未知让他十分不悦。
“一个囚犯主动要求加入刑罚部队，听上去不像是正常的选择。”
尤安抬起双手，晃了晃手腕上的镣铐，语气轻松。
然而，霍尔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沉着脸，冷冷地说道：
“我从没指望你会安分守己。你提出要吃面包和盐时，比我预想的要安静一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会合作。可现在，你居然主动要求去训练刑罚部队？你留在这里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尤安微微一笑，转过身，直视着他。
“怎么会没有，霍尔赫？”
他语调悠然，像是刻意卖了个关子。
“关于你的那条龙，我有些话想说。”
霍尔赫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更冷了，甚至比以往更加僵硬，仿佛只要稍加触碰，就会碎裂一般。
“……龙怎么了？”
“它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霍尔赫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给畜生取名字，有什么意义？更何况，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龙了。”
尤安低低地笑了起来，语气带着些许戏谑。
霍尔赫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他的笑声感到不耐烦。
“我还记得林特布鲁姆骑士团饲养的那些龙。虽然所有的古龙都已经灭绝了，但盖雷德一直想驯养幼龙。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生物，一旦管理不当，便会酿成可怕的灾难。”
霍尔赫沉默不语，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尤安。
尤安继续说道：
“我记得其中有一条龙，因为没有母龙照料，孵化得比其他龙都晚，甚至算是未成熟的早产儿。而在它之后，世上便再也没有新的龙诞生了。”
霍尔赫的眼神微微颤动，他低声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尤安嘴角微扬，语气意味深长。
“据我所知，那条龙的名字是”
“住口。”
霍尔赫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
“那个名字是被诅咒的，不能再被提起。”
尤安微微眯起眼睛，心中笃定，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已经彻底落入了自己手中。
果然，霍尔赫对这条龙的感情，远远超出了一般的骑士与战兽之间的羁绊。
也是，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条龙，他又怎能不珍惜到极致？
尤安转头看向那条龙。
它正用牙齿咬着翅膀上的铁环和骨节上的装饰物，似乎被那些束缚它的金属弄得有些发痒。
“所以，你就只是叫它‘龙’？”
霍尔赫的声音低沉而冷漠：“对。反正，这世上只剩下它一条龙了。”
霍尔赫的声音中夹杂着沉重与痛苦。
尤安不难察觉，这条龙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一头战斗用的猛兽。
在林特布鲁姆骑士团中，也曾有不少骑士对自己饲养的龙倾注过深的感情。
但即便如此，
“……那家伙，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龙。”
霍尔赫一言不发。
尤安淡淡地继续说道：“我曾亲眼见过刚成年的巨龙攀附在贝尔德贝的城墙上，也见过刚孵化的幼龙。但你的这条龙，哪怕和幼龙相比，体型也仅仅只是大了一倍而已。它太小了，太瘦弱了。”
很可能，从幼年开始，它便被迫忍受长期的饥饿，以此来抑制生长。
不仅如此，它的成长或许早已被禁止，身上更是承受了无数近乎虐待般的伤痕。
“为了不让它飞得太高，你们切断了它的翼尖；为了防止它对人类造成威胁，你们削去了它的利爪；甚至连牙齿，也只留下少数几颗獠牙，以供它勉强咀嚼肉食……但这些还不是最恶劣的。”
尤安顿了顿，目光缓缓落在霍尔赫的脸上。
“我曾见过的龙，都是世界上最聪明、最狡黠的生物。虽然它们的选择未必正确，但绝对不是愚蠢的生物。可你的龙，它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微微眯起眼睛，声音冷淡而锋利。
“是你割了它的舌头？还是……直接让它变成了傻子？”
霍尔赫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然胜过千言万语。
龙不仅仅依赖肉体与龙息，它们同样精通魔法，是这个世界最强大也是最神秘的生物之一。
而霍尔赫，却将它变成了一头毫无威胁的畜生，只留下最低限度的生存能力。
将世上最高贵的生物，彻底变成了一头被人驯养的牲畜。
“这是我能让它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霍尔赫的声音微微颤抖，但他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只有这样，赫拉·亨娜公爵才肯接纳我。其他任何领主，都不可能收留我。
只有她，认可了我的‘功绩’，愿意庇护我。虽然我被剥夺了骑士的身份，沦为一名普通士兵……但至少，她帮我保住了它。”
尤安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开口。
“那么……盖雷德·加因呢？”
“……什么？”
“我能理解你对这条龙的珍视。”尤安的语气依旧平静，“但你隐瞒了太多东西。林特布鲁姆骑士团，已经在杜尔加尔的内乱中被彻底毁灭。而所谓的‘生还者’，只有你一个。”
尤安缓缓抬起头，目光笔直地锁定霍尔赫。
“可你的故事里，完全没有提及林特布鲁姆骑士团的结局。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本该领导你们的盖雷德·加因……他到底在哪？”
尤安原本希望霍尔赫能顺利讲述过去的一切，但在他的故事里，盖雷德·加因的名字却始终未曾出现。
更不用说，他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然而，当尤安直言提起盖雷德·盖因的名字时，霍尔赫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盖雷德·加因团长，没有回来。”
“什么？”
霍尔赫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自从皇帝遇刺案发生后，盖雷德·加因便彻底消失了。没有人见过他，连尸体都未曾找到。”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同时，他的态度也很明显——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他的语气恢复冷淡，主动转移了话题，“我不会追问，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这条龙，甚至是骑士团的事情。你的身份是什么，并不重要。”
霍尔赫的眼神沉了下来，语气沉稳如磐石。
“现在驱使我行动的，既不是骑士团的荣誉，也不是皇帝的权威。”
他微微一顿，语气格外冷硬：
“我是第四师团的百夫长，霍尔赫。希望你也能这样看待我。”
他的话语中，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但如果你的计划会对公爵大人不利，趁早收手。”
“赫拉·亨娜公爵，可不是你能轻易挑战的存在。”
尤安淡然一笑，神色平静地点头。
“谨记于心，霍尔赫百夫长。”
霍尔赫沉默地凝视着尤安，仿佛想要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些什么。
然而，最终，他只是收回目光，转身朝那条龙走去。
尤安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曾经的林特布鲁姆骑士团首席骑士，如今沦为了一名普通的百夫长。
而他所守护的龙，也早已被折断了锋芒。
霍尔赫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那条龙。
可在尤安看来，霍尔赫与那条龙，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都曾是高傲的存在，如今却被囚禁在沉重的枷锁之中。
仿佛是一对被命运扭曲的孪生影子，或者说，帝国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