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暮色裹着秋意漫上来时,李老六正踩着青石板往村西头晃。
二十出头的精瘦身板裹在褪色蓝布衫里,后脖颈晒脱了皮,像块半生不熟的麦饼。
村东头的老林子簌簌作响,山影幢幢压在屋脊后头,炊烟混着山雾缠上他裤脚。
";六子又去听古?";碾米坊的麻三叔叼着旱烟笑他。李老六咧嘴应声,脚步却往酒馆方向扎得更快。
那间挂着褪色酒幡的土坯房亮着昏黄,烟囱里飘出的酒糟味勾着人往故事里钻。
门轴吱呀声惊起一团白雾。四张八仙桌挤着五六个老汉,酒碗磕碰声里掺着关东烟呛人的苦。
李老六的目光粘在西南角——成恋妆照例缩在梁柱阴影里,花白脑袋低垂,枯枝似的手指转着粗陶酒盅。
案上的煤油灯扑簌簌跳,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活物般的暗影。
";成师傅赏口酒喝?";李老六猫腰凑近,袖口带起的风撩动灯焰。老入殓师抬头时眼白泛青,喉头滚出两声闷咳,脖颈褶皱里积着常年洗不净的尸蜡味。
酒馆蓦地静了半拍。柜台后擦碗的瘸腿张掌柜手一滑,瓷片清脆炸响。东头赵老汉的烟袋锅子磕在桌沿,火星子溅到李老六脚边。
";后生仔嫌命长。";有人咕哝着往长条凳另一头挪。
成恋妆的陶盅底蹭过桌板,刮出指甲挠棺木似的响动。浑浊的眼珠转向李老六:";要听什么?";
";您经手的那些...";年轻人喉结滚动,";最瘆人的。";
老入殓师的指节突然扣住酒盅,青筋暴起如盘错的树根。煤油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三十四年前,王福田头七那夜...";
那是个阴沉沉的秋天,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地砸在地上,村里的土路都泡成了泥浆。死的是个孤老头,叫王福田,七十多岁,没儿没女,平日里靠捡破烂过日子。他死得突然,听说是在山里摔了跤,摔破了头,血流了一地,尸体被村里几个后生抬回来的时候,已经硬邦邦了。
我那会儿刚做入殓师没几年,手艺还不算老道。村里人找到我,说让我去给王福田化妆,弄得体面点,好送他上路。我扛着工具箱,冒雨去了他家。那房子破得不成样子,墙皮剥落,屋顶还漏水,灵堂就搭在堂屋里,四周拉了白布,地上摆了几根香烛,烧得烟雾弥漫。王福田的尸体躺在一块木板上,盖着块脏兮兮的白布,旁边几个老太太低声哭着,声音断断续续,像风里的鬼叫。
我掀开白布,开始干活。王福田的脸蜡黄,眼睛半睁着,嘴角歪到一边,像是死前受了什么惊吓。我拿了胭脂和粉底,抹在他脸上,想让他看起来安详些。可抹着抹着,我闻到一股怪味。那味道不像是死人该有的,腥臭中夹着点油腻,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我皱了皱眉,低头一看,他身上那件破棉袄湿漉漉的,渗出一种暗黄色的东西。我心想,可能是摔跤时沾了什么脏水,也没多在意,继续收拾。
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王福田弄得像样了。脸上涂了粉,眼皮合上,嘴角也抹了点胭脂,看起来没那么吓人。村里人瞧了,点头说还行,就忙着准备葬礼去了。
到了葬礼那天,雨还没停,灵堂里湿冷得要命。我按规矩在王福田的灵前点了长明灯。那灯是村里特制的,铜底瓷碗,里头装着一种黑乎乎的油,据说能烧三天三夜,保佑死者安息。点灯的时候,我手一抖,火苗蹿得老高,差点烫了手。我嘀咕了句:“这油咋这么邪乎?”可当时忙着招呼人,也没工夫细想。
长明灯点上没多久,灵堂里就变了味儿。灯火烧得特别亮,火苗窜来窜去,像活了似的,照得屋里影子晃个不停。空气也冷得刺骨,我搓了搓手,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像有人在盯着我。我回头一看,啥也没有,只有王福田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儿。
天黑下来,村里人送完丧都走了,只剩我守夜。灵堂里就我一个活人,外面雨声哗哗,风从破窗子里灌进来,吹得白布飘飘荡荡。我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想熬到天亮。可刚闭上眼,就听见一阵哭声,低低的,像从远处飘过来。我猛地睁开眼,竖起耳朵听,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近时远,分不清是人是鬼。
我心里发毛,壮着胆子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往外看。雨雾蒙蒙的,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可就在那片黑里,我瞅见个影子。那影子晃晃悠悠,像在走路,身上穿着件眼熟的破棉袄。我心跳一下子快了,那不是王福田的衣裳吗?我揉了揉眼,再看时,影子没了,像被雨水冲散了。
我赶紧关上门,靠着门板喘气,心想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可还没缓过来,灵堂里就响起了声音。不是哭声,是说话声,低低的,像有人在耳边嘀咕。我猛地转头,看见王福田的尸体动了。他慢慢坐起来,头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可脚像钉在地上。王福田咧开嘴,声音沙哑得像锯子拉木头:“成恋妆,你干啥用那油点灯?那是我的尸油,你害了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站稳。尸油?长明灯里那黑乎乎的油是尸油?我猛地想起那天收拾尸体时,他身上渗出的黄水,那股怪味,还有点灯时火苗蹿得邪乎……我越想越怕,冷汗刷刷往下淌。
“你害了我!”王福田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恨。他伸出手,指甲黑得发亮,像要爬过来抓我。我吓得魂儿都没了,哆嗦着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是尸油!”
可他不听,手越伸越长,眼里冒出绿幽幽的光。我慌了,想起村里老辈人说过,鬼火怕桃木。我赶紧在灵堂里翻找,总算在角落里摸到一把桃木剑。我抓起来,对着王福田就砍,可剑劈下去,像砍在空气里,他还是坐那儿,冷冷地看着我。
“没用,没用……”他咧嘴笑了,声音阴森森的,“你点了我尸油做的灯,我的魂儿散不了,你得赔我!”
我绝望了,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就在这时,灵堂的门“砰”一声开了,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是村里的张道士。他披着件黑袍,手里提着盏灯,脸色沉得像块铁。
张道士瞅了眼王福田的尸体,又看看我,皱眉说:“成恋妆,你咋回事?这灯咋烧成这样?”
我哆嗦着说:“我……我不知道,那油里有尸油,他、他不放过我!”
张道士哼了一声,走过去,盯着长明灯看了半天。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倒了点粉末进灯里,火苗“噗”一下变蓝了,屋里那股阴气好像轻了些。他转头对我说:“你出去,这事儿我来收拾。”
我哪敢多问,爬起来就跑出了灵堂,蹲在院子里。
张道士反手甩上木门,油灯陡然暗了三寸。他解下腰间褡裢,抖出一串泛着青光的铜钱剑。灵堂阴风骤起,裹着腐味的寒气直往人骨缝里钻。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张道士剑指抹过剑身,铜钱嗡鸣着泛起青光。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响,火苗窜得三尺高,竟映出张牙舞爪的人形。王福田的尸身剧烈抽搐,关节发出竹节爆裂般的脆响。
棺材板突然";咔";地崩开道缝,暗红血水汩汩渗出。张道士踏着禹步绕棺疾走,袖中飞出三张黄符。符纸刚沾棺木便燃起幽蓝火焰,火舌舔舐处浮出张扭曲人脸。
";尔等孽障!";张道士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铜钱剑凌空画符。血珠悬在半空凝成八卦,将躁动的棺材死死压住。这时长明灯";噗";地转为惨绿,灯油里突然探出枯手抓向道士脚踝。
老道跺脚震开鬼手,反手将铜钱剑插入灯盏。青铜剑身霎时爬满冰霜,灯焰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屋外忽地炸响惊雷,电光透过窗纸的刹那,映出王福田正悬在梁上——七窍流血,颈骨折断,分明是吊死鬼的模样。
";原来藏着这手!";张道士扯断念珠,黑檀木珠落地成阵。他抄起供桌上的糯米洒向空中,米粒遇阴气即燃,星火如网罩住鬼影。梁柱间突然卷起腥风,裹着碎瓦片直扑面门。
老道抓起酒坛仰头猛灌,烈酒混着符灰喷出,半空中凝成火墙。鬼影撞在火墙上发出烙铁入肉的滋滋声,焦臭弥漫间,供桌轰然炸裂。张道士趁机甩出墨斗线,沾了鸡血的棉线如灵蛇缠住鬼影,越收越紧。
";还不归位!";他暴喝一声掷出铜铃,铃舌正撞在棺头镇魂钉上。余音震荡中,鬼影化作黑烟缩回尸身。张道士箭步上前,将沾血的八卦镜扣在死者眉心,镜面霎时结出层白霜。
天蒙蒙亮时,张道士才出来,脸色不太好看。他拍拍我肩膀,说:“行了,解决了。那油是尸油,烧了魂儿散不掉,我把它清了,重新点了灯,他该走了。”
我忙不迭点头,喘着气问:“那……那他不会再来了吧?”
张道士冷笑一声:“只要你别再乱用东西,就没事。”说完,他转身走了,背影隐进雨雾里。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随便拿来路不明的油点灯。干这行,见的怪事不少,可那次,真是把我吓破了胆。
成恋妆讲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沉沉的,像压着什么心事。李老六听得入了迷,半晌才回过神,咽了口唾沫问:“成师傅,那后来呢?您还碰上过这种事吗?”
成恋妆摇摇头,声音低低地说:“没再遇上过。那次之后,我学乖了,干活再不敢马虎。入殓师这行,水深着呢,一步错,就可能招来东西。”
这故事后来在靠山屯传开了,有人信有人笑,可李老六每次讲起,眼神里总带着点亮。他常说:“人活一世,总得有点怕头儿,不然多没意思。”这话听着糙,却有几分道理,像村里老辈人常挂嘴边的“敬鬼神而远之”,透着股乡野的粗粝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