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蜷缩在群山的褶皱里,终年浸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那些灰白的雾霭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活物,顺着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攀援而上,将日光绞碎成斑驳的铜钱印。村里的土狗白日里都夹着尾巴,入夜后更是缩在窝里打摆子,仿佛那些游荡在风里的呜咽声会顺着狗毛钻进五脏六腑。
李老六踩着青石板上的苔藓往村南晃,二十年的光景把他的头发染成蜡黄的颜色,却压不灭那双总闪着精光的三角眼。他怀里揣的烧刀子酒在暮色里晃荡,酒香混着炒花生的焦香,勾得他喉咙发痒。";何绣娘这老虔婆...";他啐了口唾沫,粗粝的指节叩上那扇歪斜的板门,门环上锈蚀的铜兽头正咧着豁牙冲他笑。
门轴";吱呀";的呻吟声里,霉味裹着胭脂香劈面砸来。三盏油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将满屋悬挂的嫁衣映成晃动的血瀑。李老六眯起眼,瞧见屋角那团佝偻的黑影——何绣娘枯枝似的手指正捻着银针,在猩红的缎面上绣出振翅欲飞的凤凰。针尖每刺破一寸绸缎,都带起细微的";嗤啦";声,像极了指甲刮过棺材板。
";六子又馋故事了?";老妇人的声音像是从井底捞上来的,带着湿漉漉的回响。她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幽火忽闪,脖颈上暗褐色的瘢痕随着说话声蠕动,那是三十年前悬梁的麻绳留下的印记。
李老六把酒壶往瘸腿方桌上一墩,震得灯影乱颤:";这天杀的鬼天气,骨头缝里都渗冰碴子。老姐姐给整点热乎的,要带人味儿的真事儿!";他咧开嘴笑,露出被旱烟熏黑的牙,却没发觉身后窗棂上正缓缓漫进墨汁般的雾气,将门缝里渗进来的月光一寸寸蚕食。
何绣娘枯槁的手指忽然悬在半空,针尖凝着血珠似的红丝线。屋外老槐树的枝桠突然疯狂抽打窗纸,投下的影子活像千百只挣扎的手。她喉间发出";咯咯";的怪笑,墙上的嫁衣无风自动,绣着的凤凰眼珠诡异地转了半圈。
";真事儿?";她干瘪的嘴唇擦过嫁衣上金线绣的并蒂莲,暗红的舌尖舔过开裂的唇纹,";那便说说十五年前,孙家闺女穿着我缝的嫁衣投了井...";
“那是十多年前,我刚学会做嫁衣的时候。村里有个姓孙的大户,孙家闺女孙秀儿要出嫁,找我做了一件嫁衣。那嫁衣红得像刚流的血,上面绣着凤凰展翅,针脚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孙秀儿穿上试了试,笑得跟花儿似的,说好看极了。可没过三天,她死了,说是夜里发了疯,自己跳进井里淹死了。孙家人把她葬在山腰上,嫁衣陪葬,埋得深得很,棺材钉了七根铁钉,说是怕她不甘心。”
“葬完没几天,怪事就来了。那天夜里,孙家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多出一件嫁衣,红得像血,跟孙秀儿穿的那件一模一样,风吹得它摇摇晃晃,像有人穿着在跳舞。孙家老太太吓得喊:‘这是啥玩意儿?’拿竹竿去挑,那嫁衣一晃就不见了,只留下一滩水,腥臭得像烂鱼。我当时也在场,心想这太邪乎了,陪葬的嫁衣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可孙家人不当回事,以为是谁恶作剧。”
何绣娘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第二天晚上,那嫁衣又出现了,这次挂在孙秀儿生前的闺房窗外,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窗边踱步。我路过那儿,远远看见那嫁衣在雾里飘,红得刺眼,绣上的凤凰像活了,翅膀一扇一扇的。我壮着胆子走近,喊:‘谁在那儿?’没人应,可嫁衣忽然转过来,像是有人穿着它面对我,低声说:‘你做的衣裳真好看,我舍不得脱…’我吓得退了一步,那声音又响起来,阴冷得像从井底爬出来的:‘你再给我做一件吧,我冷…’”
“我喊:‘你是谁?’那嫁衣晃了晃,雾气里浮现一个影子,披着红衣,低着头,头发长得拖到地上,湿漉漉地滴着水。它慢慢抬头,脸白得像纸,眼窝黑洞洞的,嘴角裂开,像被刀划过,血水顺着下巴淌下来,滴在嫁衣上,‘嗒嗒’作响。它盯着我,低声说:‘我叫孙秀儿…我死得冤…他们害了我…’我腿一软,喊:‘谁害了你?’它冷笑一声:‘我娘…我男人…他们不要我…’说完,它一晃就不见了,嫁衣掉在地上,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何绣娘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着继续说:“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夜跑去找村里的阴阳先生九叔。九叔听完我的叙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沉声说:‘这是返魂衣,鬼魂不散,要找人还债。你最好别再碰那嫁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我这手艺是吃饭的家伙,哪敢轻易停手?”何绣娘苦笑道,“没过多久,村里王家找上门来,要我为闺女王小兰做嫁衣。我心里发毛,可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单生意。”
“那嫁衣做好那天,夜里我梦见孙秀儿站在床边,披着那件红嫁衣。她的脸白得像鬼,眼窝里淌着血,手里攥着一根绣花针。她低声说:‘你的针线真好,我喜欢……再给我做一件吧,我要穿去见他……’”
“我吓得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屋子里静得吓人。窗外风声呼啸,像是有人在低声嘲笑。第二天,我强忍着恐惧,将嫁衣送到王家。路上雾气浓得像堵墙,树影在雾中扭曲变形,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窥视。”
“到了王家,院子里死寂一片。我刚放下嫁衣,就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轻语。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嫁衣无风自动,红得刺眼,仿佛有生命一般。我强装镇定,心里却明白,这嫁衣里附着的鬼魂并没有就此罢休。”
“嫁衣上的凤凰忽然动了一下,眼睛红得像血珠,低声说:‘你来了…我等了好久…’我吓得手一抖,嫁衣掉在地上,‘啪’地裂开,里面爬出几只黑虫,身上长着人脸,扭着身子钻进土里。我尖叫:‘这是啥?’那嫁衣自己飘起来,又挂回晾衣绳,低声说:‘我喜欢这件衣裳…你别拿走…’我跑去找九叔,他眯着眼说:‘鬼魂附在嫁衣上,要找新娘报仇。你得把它送回坟里,不然王小兰活不过三天。’”
何绣娘声音颤抖:“我没辙了,带上那件嫁衣,去了孙秀儿的坟。山上雾气浓得像棉花,树林里‘沙沙’响,像有人跟着我走。坟头静得吓人,墓碑歪歪斜斜,碑上的名字被抓得模糊,像被爪子挠过。我把嫁衣挂在坟前,低声说:‘孙秀儿,你拿回去吧,别再害人了。’风吹得嫁衣摇晃,忽然,坟头裂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瘦得皮包骨,指甲长得像钩子,抓着嫁衣往里拖,低声说:‘你来了…我等了好久…’”
“我喊:‘你到底想要啥?’那手停了停,坟里爬出一个影子,披着嫁衣,低着头,头发长得盖住脸,湿漉漉地滴着水,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剪刀,刀尖上挂着血丝。它慢慢抬头,脸白得像纸,眼窝黑洞洞的,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黑红的牙,低声说:‘你做的嫁衣真好看…我穿了舍不得脱…可我看不见…’我退后一步,喊:‘你看不见关我啥事?’它咯咯笑,声音像破风箱:‘我死那天,他们挖了我的眼,说我丑,不配嫁人…我扔井里淹死了…我恨…’”
“我喊:‘谁挖的?’它走近我,指甲划过嫁衣,‘咔咔’响,低声说:‘我娘…我男人…他们嫌我丢人,把我眼挖了,扔井里喂鱼…我找了他们,可不够…’它抬起头,眼窝里淌着黑血,盯着我笑:‘你针线好,再给我做一件,绣上眼睛,我要看见…’我喊:‘我没害你,别找我!’它歪着头,手里的剪刀一晃,低声说:‘不做也行…把你的眼给我吧…’我转身就跑,可雾气裹着我,跑不出去,耳边全是它的笑声,尖得像针扎进脑子。”
何绣娘喘着气说:“我连滚带爬跑回村,告诉王家别让小兰穿那嫁衣,可王家不信,说我胡说八道。小兰穿上嫁衣,站在镜子前笑,说好看极了。可那天夜里,村里传来一声尖叫,我跑去看,小兰疯了似的跑出来,脸上血糊糊的,眼窝空了,黑血顺着脸淌下来,手里抓着那件嫁衣,喊:‘它要我的眼!我给了!’我喊:‘谁要你的眼?’她指着嫁衣,上面绣的凤凰眼睛红得滴血,低声说:‘它…它让我看…我看不见…’”
“说完,她倒在地上,死了。王家老太太吓得瘫在地上,哭喊:‘这是咋回事?’我跑去看那嫁衣,凤凰的眼睛像活的,盯着我笑,低声说:‘她的眼真好看…我还要…’我吓得魂飞魄散,跑去找九叔,他说:‘鬼魂要找替身,挖眼报仇,你得把嫁衣埋回去。’我连夜挖开孙秀儿的坟,棺材里全是水,嫁衣扔进去,棺材‘咔嚓’一声合上,风吹得‘呜呜’响,像有人在笑。”
“可没完,小兰的鬼魂也出来了。夜里她在村里晃,披着那件嫁衣,脸上两个黑窟窿,低声喊:‘我的眼呢…谁拿了我的眼…’我吓得不敢出门,可夜里总听见她在外头敲窗,‘砰砰’响,低声说:‘何绣娘,你的针线真好…再给我做一件吧,我冷…’我捂着耳朵不敢听,可那声音钻进脑子里,停不下来。”
何绣娘说到这里,喉咙里滚出浑浊的叹息。油灯突然";噼啪";炸开火星,墙上嫁衣的凤凰纹样在光影中扭曲成挣扎的人形。";那夜我抱着嫁衣冲进九叔院里,檐角铜铃正被阴风吹得发狂。";她枯瘦的手指划过嫁衣金线,暗红绸缎上突然渗出细密水珠。
";九叔在院里摆了七星阵,七盏青铜灯围住浸血的嫁衣。他咬破中指在黄符上画镇魂咒时,整片山林的雾气都在翻涌。";何绣娘脖颈的瘢痕剧烈抽搐,";孙秀儿和小兰的哭嚎从嫁衣里炸开,针脚缝里钻出成团黑发,凤凰眼珠转得快要脱出缎面。";
";子时三刻阴风最盛时,九叔突然将桃木剑刺向嫁衣心口。剑尖抵着的绸缎下竟浮出人脸轮廓,两张惨白的脸在布料下此起彼伏。九叔厉喝';尘归尘土归土';,剑锋挑着符纸往油灯里一送,火苗';轰';地蹿起三尺高。";
";我亲眼看见火焰里浮现孙家当年的情形——孙秀儿根本不是自尽!她未婚夫和孙老太太站在井边,手里攥着带血的挖眼银钩。嫁衣在火中疯狂扭动,九叔往火堆撒了把坟头土,厉声念道';冤有头债有主';。";
";火堆里突然伸出青白的手,攥着九叔给的引魂幡向西山飘去。风里传来孙秀儿带着回响的呜咽';我看得见了...原来他们早该偿命...';,嫁衣上的凤凰金线寸寸断裂,化作灰烬里的金粉。";
何绣娘摩挲着酒壶上凝结的水珠,窗外的雾气不知何时已散开些许,漏下几缕清冷月光。";三日后,有人在西山乱葬岗发现了孙老太太和她女婿的尸首,眼窝里塞满了浸血的丝线。九叔说这是因果轮回,只是可怜了小兰那丫头......";
她忽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脊背像风中残烛。满屋嫁衣无风自动,凤凰纹样的眼睛却不再转动,只静静映着油灯暖黄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