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像打翻的砚台泼在靠山屯的夜空中,山风裹着枯枝碎叶从崖壁间挤过,呜咽声里掺着野狗断断续续的哀嚎。李老六缩着脖子往村东摸去,破棉袄里漏出的棉絮被风撕扯着,手里那盏煤油灯晃出个椭圆的光圈,照得脚底坑洼的土路忽明忽暗。他特意绕开老槐树下的石磨盘——上个月王寡妇吊死在那儿,夜里常有人听见磨盘吱呀转动的声响。
成殓妆的破屋蹲在乱葬岗下风口,门楣上悬着褪色的白灯笼,被风掀得直打摆子,活像吊死鬼吐出来的长舌头。李老六刚要叩门,腐木门轴突然";吱嘎";一响,成殓妆蜡黄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油灯光打在他凹陷的颧骨上,投下的阴影把眼窝变成了两个黑洞。
";六小子找死么?";成殓妆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般的哑音,枯瘦的手指攥着半块染血的麻布,骨节泛着青白。屋里飘出刺鼻的福尔马林味,混着陈年棺木的霉腐气,熏得李老六倒退半步。
";成爷您行行好,";李老六把煤油灯举高了些,火苗在他瞳孔里烧出两簇亮光,";听说您前儿给马家媳妇收殓时撞了邪...";话没说完,一阵穿堂风突然掀翻屋角的纸钱,泛黄的冥币打着旋儿扑到门槛上,成殓妆猛地扯住他胳膊往屋里拽。
老榆木炕桌上摆着个豁口的粗陶碗,半碗黑狗血还没凝透。成殓妆盘腿坐在炕沿,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抖开是半截焦黑的指骨。";十年前老王头那桩事...";他忽然压低声,窗外月光正巧被云翳吞没,油灯";啪";地爆出个灯花。
李老六后脖颈泛起鸡皮疙瘩,却见成殓妆摸出块绣着符咒的黄布,上面暗褐色的血迹凝成诡异的纹路。";那晚灵堂守夜,骨灰坛里...";
成殓妆盯着白布,眼神飘忽。“那是十年前,我才三十出头。有回,村里老王头死了,家里请我去办丧事。老王头死得邪乎,七窍流血,眼睛瞪得溜圆,像看见了啥吓人的东西。我给他擦身子,换寿衣,心里直犯嘀咕。”
“丧事办完,骨灰装进坛子里。”他顿了顿,手指敲着炕沿,继续说,“坛子是陶的,灰扑扑的,封得严严实实。按规矩,骨灰坛得放灵堂守夜。我寻思这差事轻松,点上香,守着就行。可那天晚上,风‘呼呼’刮,窗户‘嘎吱’响,像有人在挠。我坐在灵堂里,瞌睡虫上来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一阵怪声吵醒。”成殓妆的声音发紧,“是‘咯吱咯吱’的刮擦声,像指甲在坛子里挠。我一激灵,睁开眼,灵堂里黑乎乎的,只有香火冒着烟。我壮着胆子,凑近骨灰坛,耳朵贴上去。果然,里头有动静,‘咯吱咯吱’,像有人在里头挣扎。我吓得一哆嗦,心想这咋回事?骨灰咋会动?”
“我喊村里老李头。”他眼角抽了抽,“老李头是老王头的堂弟,胆子也大。我对他说:‘老李头,你来听听,这坛子里有怪声!’他来了,耳朵贴着坛子听了听,皱眉说:‘兴许是耗子。’可我寻思,耗子咋进得去?老李头摆手:‘别瞎想,守你的夜。’说完他就走了。我一个人坐那儿,汗毛都竖起来了。风吹得窗户‘砰砰’响,像在敲门。”
成殓妆的声音低下去,“我寻思,这事儿不对劲。我点起灯,围着骨灰坛转。坛子封得死死的,没缝隙。可那声音没停,‘咯吱咯吱’,越来越响,像在挖洞。我壮着胆子,敲了敲坛子,说:‘老王头,你咋了?’没人应,可刮擦声停了。我松了口气,寻思兴许是幻觉。”
“可刚坐下,声音又来了。”他咽了口唾沫,“这次更清晰,像指甲在里头划拉,‘沙沙’响。我吓得腿一软,差点儿摔地上。我跑出灵堂,又喊老李头。我说:‘老李头,这回真邪乎,你快来!’他骂骂咧咧地来了,说:‘你小子胆儿咋这么小?’他听了一会儿,脸色也变了,低声说:‘这……这咋回事?’”
“我们俩守着坛子。”成殓妆的声音抖起来,“半夜三更,坛子突然‘砰’地一声,像要炸开。我们吓得退后一步,坛子没动,可里头的刮擦声更急了,像在拼命挖土。老李头哆嗦着说:‘快去找张半仙!’张半仙是村里的神棍,啥邪乎事儿都找他。”
“我跑去张半仙家。”他喘着气,“我敲门喊:‘张半仙,快来救命,骨灰坛里有怪声!’张半仙眯着眼,抽着烟,慢悠悠地说:‘骨灰动,魂未散。得超度。’我问:‘咋超度?’他说:‘得开坛,念经。’我寻思这得花不少钱,可老李头咬牙说:‘花!钱算啥,命要紧!’”
成殓妆苦笑,“第二天,张半仙来了,摆上香案,点上蜡烛,嘴里念念有词。我和老李头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念了半天,刮擦声没停,反而更响了,像在嘲笑。张半仙脸色一沉,说:‘这魂怨气重,得开坛问话。’”
“问话?”李老六瞪大眼,打断道,“咋问?”
成殓妆没理他,继续说,“张半仙拿出一面铜镜。我问他:‘这镜子干啥用?’他说:‘照魂。’镜子黑黢黢的,边上刻着怪花纹。他对着骨灰坛,嘴里嘀咕。突然,镜子里冒出个影子,模糊不清,像个人形。张半仙喊:‘你是谁?为啥不走?’影子动了动,声音沙哑,像从地底下钻出来:‘我死得冤,骨灰被搅,魂难安。’”
“我一听,头皮发麻。”他攥紧拳头,“张半仙问:‘咋个冤法?’影子说:‘我不是老王头,我是……’话没说完,镜子‘啪’地裂了,影子没了。张半仙吓得一哆嗦,喊:‘快走!这事儿邪乎!’他撒腿就跑。我对老李头说:‘咋办?’老李头脸色煞白,说:‘听他的,走!’可我俩没动,心想这事儿没完。”
成殓妆的声音低下去,“我寻思,这得弄清楚。我跑去老王头家,翻他遗物。翻到一本旧账本,上头写着:‘二十年前,借张三五百块,至今未还。’我一愣,问老李头:‘张三是啥人?’他支支吾吾,说:‘我哥,二十年前失踪了。’”
“我脑子一激灵。”他眼角湿了,“寻思这骨灰坛里装的不是老王头,是张三!可咋会这样?我跑去问张半仙,他叹气说:‘兴许是老王头害了张三,骨灰掉包了。’我一听,心凉了半截。我问老李头:‘你哥咋失踪的?’老李头哆嗦着说:‘那天他跟老王头吵过架,后来就不见了。’”
“我壮着胆子。”成殓妆咬牙,“我对老李头说:‘得开坛,把张三的骨灰挖出来。’老李头吓得脸都白了,说:‘可老王头家不让啊。’我说:‘背着人干!’那天晚上,我俩偷偷挖开老王头的坟,棺材里空空如也,啥都没有。我说:‘这咋回事?’老李头吓得腿软,说:‘别问了,快跑吧!’”
成殓妆的声音发涩,“我俩跑回灵堂,骨灰坛还在那儿,刮擦声更急了,像在挖洞。我壮着胆子喊:‘张三,你在里头吗?’刮擦声停了,坛子‘砰’地一声,裂开条缝,里头伸出只青白的手,指甲长得像刀,抓向我。我吓得一跳,退后一步,手抓了个空,缩回去了。”
“我喊老李头。”他喘着气,“我说:‘快跑!’可老李头腿软,说:‘跑不动了!’我寻思,这事儿得有个了断。我跑去张半仙家,说:‘鬼出来了,咋办?’他摆手:‘我管不了,这怨气太重。’我问:‘有啥法子?’他说:‘找张三的尸骨,安葬了。’我心想,上哪儿找?”
“就在这时。”成殓妆的声音抖得厉害,“灵堂里传来惨叫,老李头倒在地上,脖子上缠着水草,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吐着白沫。我跑过去喊:‘老李头,你咋了?’可他不动了,死了。我脑子一炸,寻思这鬼要索命啊。”
成殓妆咬牙,“我拼了命,跑去老王头家,翻箱倒柜,找到一本日记。日记上写着:‘二十年前,我杀了张三,埋在后山,骨灰装进坛子,冒充自己。’我一看,吓傻了。啥?老王头装死,骨灰是张三的?我跑去后山,挖了半天,挖出具骷髅,头骨上有个洞,像被锤子砸的。”
“我把骷髅抱回灵堂。”他声音发颤,“我对骨灰坛说:‘张三,你的尸骨在这儿,我给你安葬。’刮擦声停了,坛子‘啪’地裂开,里头冒出股黑烟,烟雾里浮现个人影,穿破衣裳,脸青得像鬼。他说:‘谢谢你,还我清白。’说完,烟散了,坛子碎成渣。”
“我松了口气。”成殓妆苦笑,“我把张三的尸骨安葬了,立了碑。从那天起,灵堂再没怪声。可我每回路过老王头家,心跳还是快得跟擂鼓似的。这骨灰坛的诅咒,总算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