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枝桠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张牙舞爪,虬结的根系抓着石头缝,叶片在风里簌簌翻卷,像是无数冤魂挤在枝头说悄悄话。李老六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棉袄,像只寒鸦似的蹲在树根凸起的青石板上,二十出头的后生偏生生了双猫儿似的圆眼睛,此刻正闪着灼人的光。
";马叔!";他冲着树墩上吞云吐雾的枯瘦身影嚷道,";前年说的无头娘娘早听腻了,昨儿个赵铁柱还拿这吓唬他婆娘呢。您给整点新鲜的?";
马铃铛从黄铜烟杆里吐出个浑圆的烟圈,月光穿过烟圈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倒像是给枯树皮镀了层霜。他喉咙里滚出几声砂纸打磨似的笑:";小崽子,棺材板压不住你这身躁气。成,今儿就给你说说三十年前那趟走阴镖——";烟袋锅在石头上磕出火星子,";见过阴兵巡山没?";
李老六冻得发红的鼻尖往前凑了半尺:";可是戏文里唱的那种?";
";戏文?";马铃铛嗤笑着把烟杆往腰带上一别,枯树枝似的手指突然钳住李老六手腕,";当年我们五个镖师陷在望山村,那血轿子就停在...";
那晚,雨水哗哗往下砸,山道泥泞得像稀粥,镖车轮子陷进去,死活推不动。我和几个兄弟,满身泥水,衣服湿得贴肉,黏糊糊地让人想骂娘。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雷声震得耳朵嗡嗡响,心都跟着抖。
“铃铛,这鬼天气,还走个啥?”老张头喘得像拉风箱,抹了把脸上的水,雨水混着汗水淌下来。
我皱着眉,抬头瞅了瞅天,黑云压得喘不过气:“没辙,货主催得跟要命似的,今晚必须到。前面有个村子,咱们加把劲,兴许能找个地儿歇脚。”
兄弟们咬咬牙,闷头推车。走了半个多时辰,远远瞧见个村子,藏在雨雾里,影影绰绰,像个大鬼蹲在那儿。我心里一松,喊道:“快点,村子到了!”
到了村口,我敲了户人家的门,木门吱吱呀呀开了条缝,一个老太太探出头,脸皱得像核桃,眼睛眯成一条线,声音哑得像砂纸磨墙:“啥事儿?”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镖师,雨太大,想借个地方避避,行不?”我抹了把脸,尽量客气。
老太太上下打量我们,迟疑了半晌,才点点头:“进来吧,别吵着人。”
我们赶紧谢了,钻进屋,在角落里挤着坐下。屋里暗得像进了洞,油灯火苗跳啊跳,墙上挂着几块破布,神龛里供着几尊泥塑的神像,瞧着怪瘆人。老太太端来几碗热水,我们捧着喝了,身上暖和了些。
“老人家,这村子叫啥?”我随口问。
老太太眼皮一跳,声音压低了:“望山村。”
我没多想,点点头。喝完水,我们打算歇口气再赶路。可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怪响,像一大群人踩着泥水走路,脚步齐刷刷,还夹着马蹄声和金属撞击的叮当声,闷得人心慌。
我心里咯噔一下,起身凑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瞅。雨还在下,闪电一亮,我瞧见村口走来一队人马——不,不是人马,是古代的军队!他们穿着破烂的盔甲,手里攥着长矛,步伐死板,脸白得像刷了石灰。最前面,四个兵抬着一顶轿子,轿子通体血红,轿帘被风吹得飘啊飘,露出股阴森森的味儿,像血腥味儿飘过来。
我倒抽一口凉气,转头压低声对老张头说:“外面有怪东西,别吭声!”
老张头凑过来,探头一看,脸刷地白了:“铃铛,那……那是啥玩意儿?”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活人。咱们躲着,别惹祸。”
可话音刚落,那队人马在村口停下,轿子咚地落地,一个穿黑袍的家伙走了出来,手里攥着块令牌,高声喊:“阴兵巡山,阳人回避!”
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扎心,我脑子一炸——阴兵?阴间的军队?咋会跑到阳间来?
老太太听见动静,脸色唰地变了,跌跌撞撞跑过来,拉住我胳膊:“快,跟我走!”
她拖着我们穿过屋子,跑到后院,掀开一扇小门,指着个地窖:“躲进去,别出声,不管听见啥都别出来!”
我愣了下,见她眼里的害怕不是假的,只好招呼兄弟们钻进去。老太太砰地关上门,地窖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气声在回荡。
地窖里的恐惧
地窖里湿冷得像进了冰窟,空气里一股子霉味儿呛鼻子。我贴着门缝,屏住气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近了,低沉的说话声钻进来,像鬼在耳边嘀咕。
“大人,这村子有阳气,怕是有活人。”一个声音瓮瓮地说。
“搜!”另一个声音冷得像刀子。
我心跳得像擂鼓,手攥紧了拳头。老张头他们大气不敢出,挤成一团。突然,地窖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灯笼光刺进来,我眯着眼,看见一个穿盔甲的兵站在门口,脸白得像死人,眼窝深得像俩黑洞。
“这里有人!”他吼了一嗓子。
我暗骂一声,拔出腰里的短刀,心想拼了。可老太太突然冲过来,挡在我们前面,声音抖得像筛糠:“大人,他们是过路的,不懂规矩,求您放过他们!”
黑袍人走过来,眼光冷得能冻死人,扫过我们,落在老太太身上:“你这老东西,胆子不小,敢藏人?”
老太太扑通跪下,头磕得咚咚响:“大人饶命,他们不知道阴兵巡山,求您开恩!”
黑袍人盯着她看了半天,冷笑一声:“今夜阴兵有大事,不跟你们计较。但得留一个人做质。”
我一听,心沉到底——留人?那不是送死吗?我刚要开口,老张头猛地站起来:“我留下,你们放他们走!”
我急了:“老张头,你疯了?”
他咧嘴苦笑:“铃铛,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几年了。你们还年轻,镖局得靠你们撑着。”
我眼眶一热,想劝,可黑袍人冷冷丢下一句:“好,就你。其他人,滚!”
老太太拽着我们往外跑,我回头一看,老张头站在地窖口,冲我笑了一下,眼里满是豁出去的味儿。
雨水砸得脸上生疼,雷声还在轰鸣。我们被赶出村子,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老张头的脸在眼前晃。我咬咬牙,对兄弟们说:“不能扔下老张头,咱们得救他!”
小刘子抹了把脸,雨水淌进嘴里:“铃铛,咋救?那是阴兵,咱惹不起!”
我瞪他一眼:“惹不起也得惹!咱们是镖师,讲义气。老张头为咱留下,咱不能让他白死!”
兄弟们沉默了会儿,点点头:“听你的,干吧!”
我瞅了瞅四周,村子被阴兵围得死死的,硬闯是找死。我脑子一转,老太太好像知道点啥,兴许能指条路。我带着人,悄悄绕回她家。她一见我们,吓得差点摔了:“你们咋回来了?快跑,阴兵还在!”
我拉住她:“老人家,阴兵为啥巡山?他们要干啥?”
老太太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耳语:“望山村,百年前是战场,死的人堆成山。这些阴兵是战死的魂,每逢雷雨夜,他们就出来巡山,找散了的军魂。”
我一愣:“军魂?”
她指着村后的山:“山上有座古墓,埋着他们的将军。将军魂不全,阴兵得找齐军魂,让他安息。”
我脑子一动:“那血红轿子呢?”
老太太脸色一变:“轿子里是将军的尸身。每回巡山,阴兵抬着它绕村走,收军魂。”
我心里一紧:“老张头被留下,跟军魂有啥关系?”
她点点头:“阴兵拿阳人当容器,吸阳气帮将军凝魂。”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老张头不完了?”
老太太叹道:“是啊,你们快走,别搭进去。”
可我哪能走?我咬牙问:“有啥法子救他?”
她犹豫了下,说:“有个办法,风险大。你们得找到将军的遗物,还给阴兵,他们兴许放人。”
“遗物在哪儿?”我忙问。
“山上的古墓里。”她指了指村后,“但那地方阴气重,活人进去,十个回来九个是魂。”
我看看兄弟们,他们眼里的害怕藏不住,可我知道,没退路。我深吸口气:“走,上山!”
雨小了,天还是黑得像锅底。我们趁夜摸上山,山路滑得像抹了油,树枝挂着水珠,风一吹,像鬼哭。走了个把时辰,到了山顶,一座破墓蹲在那儿,墓碑字迹模糊,周围草长得比人高。墓前两尊石狮子,眼珠子瞪得像要吃人。
我咽了口唾沫,推开墓门,门吱吱响,阴风扑面,吹得人哆嗦。我们点起火把,钻进去。墓道窄得像羊肠子,墙上画着打仗的图,刀光血影,瞧着心惊。走着走着,耳边传来低低的吟唱,像念咒,又像哭坟。
我头皮发麻,硬撑着往前。墓道尽头是个大墓室,中间一口石棺,棺盖歪着,露出一具骷髅,手里攥着把锈剑。
“那是将军。”我压低声说。
我凑近一看,骷髅脖子上挂块玉佩,绿得发亮。我心想,这八成是遗物。我伸手去拿,刚碰到,骷髅咔嚓动了一下,眼眶里闪红光。我吓得一哆嗦,手缩回来。
“铃铛,咋了?”小刘子声音打颤。
“没事,晃眼了。”我嘴硬,手又伸过去,小心摘下玉佩。就在这时,墓室里响起一阵阴笑,从四面八方钻进耳朵,毛骨悚然。
“谁?”我大吼。
笑声停了,换成脚步声,从墓道传来。一个黑影走出来,是个穿盔甲的将士,脸白得像纸,眼窝空得像掏了魂,手提长枪。
“你们啥人,敢闯将军墓?”他声音哑得像磨刀。
我壮着胆子说:“我们来还遗物,求阴兵放了我们兄弟。”
他冷笑:“遗物?拿了将军的玉佩?”
我举起玉佩:“是这个不?”
他接过去,瞅了瞅,脸色缓了点:“真是将军的。你们有心。”
我松口气:“那能放老张头吗?”
他沉默了下,说:“可以,但你们得帮个忙。”
“啥忙?”我一愣。
“将军的军魂散在村里,你们帮我们找齐。”他盯着我。
我心一沉,这活儿不轻。可为了老张头,只好点头:“行,试试。”
我们跟着将士回村,阴兵还在转悠,血红轿子停在村口,轿帘紧闭,透着股死气。
将士说:“军魂在村民的梦里,你们得进梦境唤醒他们。”
我懵了:“咋进去?”
他递给我一枚铜钱:“咬住,闭眼,就能进。”
我接过铜钱,心里打鼓,可还是咬在嘴里,闭上眼。身子一轻,像飘起来,眼前雾蒙蒙的。
睁眼一看,我站在个怪地方,雾气里影影绰绰有人晃。我自言自语:“这是梦?”
“啥人,来干啥?”一个声音响。
我转头,见个穿古装的男人,脸瘦得像骷髅,眼里一片迷雾。
我拱手:“我是找军魂的,你是将军的部下?”
他一愣,点头:“我是副将,战死的,魂散了。”
“将军在等你,阴兵巡山,你跟我回去吧。”我说。
他摇头:“战死的痛忘不了,走不了。”
我急了:“放下来才能安息!”
他叹气:“放不下来,我家人还在,我得守着。”
我眼一亮:“家人哪儿?我帮你照看。”
他愣了:“真?”
“真!”我拍胸脯。
他迟疑了下,点头:“好,我跟你走。”
我带着他走出雾,睁眼一看,他魂影站在我旁边。将士点点头:“继续。”
我们轮流进梦境找魂,有的魂困在噩梦里,有的陷在回忆里,我们磨破嘴皮子,才一个个拉回来。
最后一个军魂找齐,天边亮了,雨停了,村子静下来。阴兵聚在村口,轿子里的将军像活了点。
将士走过来说:“军魂齐了,将军能安息。你们的人,放了。”
老张头从轿子里走出来,脸色白得像纸,可眼还亮着。他咧嘴:“铃铛,你们真行!”
我扑过去抱住他:“没事就好!”
阴兵撤了,轿子飘起,消失在雾里。村民醒了,茫然地看着我们。
老太太过来,感激地说:“谢你们救村子。”
我摇头:“是我们连累了,对不住。”
她叹道:“命里的事儿,阴兵巡山,百年一回,你们化解了,是福。”
马铃铛讲完,掐了烟头,瞅着李老六。小伙子眼瞪得像铜铃,嘴张着半天没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