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蜷缩在群山的褶皱里,像件被遗忘的旧棉袄。连绵山脊在暮色里勾出犬牙交错的剪影,将最后几缕霞光嚼得粉碎。村头歪脖子槐树底下,茶馆的油灯在青石板路上洇开一团昏黄,招来几只扑棱蛾子撞得灯罩叮当响。
李老六蹲在茶馆门槛上磨蹭着鞋底的泥,粗布褂子早被汗碱腌成了灰白色。他眯眼望着天际火烧云,耳根子却像猎犬般支棱着——杜瘸子的拐杖声正从石板路那头叩过来,笃、笃、笃,带着某种瘆人的韵律。
";六子,又蹭故事呢?";茶馆赵掌柜甩着抹布打趣。青砖墙上泥灰簌簌掉落,露出半截褪色的灶王爷画像。
李老六也不恼,往长条凳上一蜷,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您别说,杜瘸子肚里那些陈年鬼话,比赵婶腌的酸萝卜还够味。";说话间喉结上下滚动,倒像是真在咂摸滋味。
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杜瘸子佝偻的影子先他本人跨进门槛。那根油亮的枣木拐杖戳在地上,惊得墙根蟋蟀噤了声。老赶尸人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却把满屋扫了个遍,最后定在李老六发亮的瞳仁上。
";瘸爷,整两口?";李老六殷勤地递过豁嘴陶碗,劣质烧酒在碗底晃出碎银似的光。
杜瘸子从鼻孔里哼出半声笑,枯枝般的手指叩着桌沿。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叮铃——惊得李老六后颈汗毛根根直立。老赶尸人忽然倾身向前,酒气混着陈年尸蜡的腥气喷在年轻人脸上:
";小崽子,真当鬼故事是下酒菜?";他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似的笑声,";三十年前那场祸事,现在想起来,我这条瘸腿还抽筋呢。";
那年头,靠山屯的天像是被人捂住了嘴,连一丝云都瞧不见。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田里的庄稼全蔫了,河床裂出道道口子,露出干枯的泥巴。三年大旱,村里人饿得皮包骨头,眼看着活不下去了。
村长老王头急得满嘴燎泡,召集大家伙儿开了个会。“咱们得挖井,再不找水,全村都得渴死!”他说。
没人反对。第二天,全村的青壮年扛起锄头,去了村东头的荒地。那地方偏僻,杂草丛生,风一吹,草叶子沙沙响,像是在低声嘀咕。老人们说,那儿以前是个墓地,可没人当真,毕竟饿肚子比鬼怪更可怕。
我那时年轻,虽是赶尸人,也得出力。井挖了一天又一天,土越堆越高,可水影子都没见着。到了第七天,有人一锄头下去,咔嚓一声,像是砸到了硬东西。
“啥玩意儿?”二狗子扔下锄头,蹲下去扒拉土。
土里露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像块烂木头。大家伙儿围上来,继续挖,没多久,一具焦黑的尸体露了出来。那尸体干瘪得像风干的柴火,皮肤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像是被火烧过,可周围的土却干干净净,没一点烧焦的痕迹。
“这啥啊?”二狗子瞪大了眼,手有点抖。
“别乱动!”老王头挤过来,皱着眉打量那尸体,“咋埋这么深?”
“像是古墓里的。”有人小声嘀咕。
“墓里咋会有烧焦的尸首?”二狗子不服气。
“别吵!”老王头摆摆手,“不管是啥,先挖出来,埋到别处去。”
大家伙儿心里发毛,可也不敢违抗村长的意思。我站在边上,看着那焦尸,总觉得不对劲。它不像普通的死人,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怪味,像烧焦的麦秆混着烂泥的腥气。
尸体刚被抬出井口,天就变了脸。原本晴得刺眼的天空突然乌云滚滚,风刮得人站不稳。紧接着,一道闪电劈下来,雷声震得耳朵嗡嗡响。
“天爷发怒了!”有个老汉喊道,吓得扔了锄头。
“快放回去!”老王头也慌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尸体塞回井里,胡乱填上土,跑回了村。谁也没想到,这只是怪事的开头。
那天晚上,村里静得出奇,连狗都不叫。可半夜里,一阵哭声钻进了耳朵。那声音尖得像刀子划玻璃,时远时近,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谁在哭?”我披上衣服,推开窗。
外头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可那哭声没停,像个女人在嚎丧,又像野兽在低吼。村里人全被吵醒了,家家户户点起灯,挤在院子里议论。
“咋回事啊?”二狗子裹着被子,牙齿打颤。
“没听说谁家死了人啊。”老王头拄着拐杖,脸色发白。
哭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宿,天亮才停。第二天,村里人聚在一起,个个眼圈发黑,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昨晚那动静不对劲。”老王头沉着脸说,“八成跟那具焦尸有关。”
“村长,你是说那是鬼?”二狗子瞪大了眼。
“鬼不鬼的我不知道,可这事邪门。”老王头叹口气,“得想个法子。”
“请个道士吧!”有人提议。
“附近哪有道士?”老王头摇头,“要不,杜瘸子,你是赶尸人,懂这些,能不能试试?”
我一愣。说实话,我心里也打鼓。赶尸是门手艺,可对付鬼怪,我还真没经验。不过,村里人都盯着我,我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行,我试试。”我说。
第二天,我准备了一堆东西:草药、符纸、桃木剑,还有一捆香。法坛搭在村东头的荒地上,就在挖井那地方。坛子上摆着香炉和蜡烛,我穿上赶尸人的黑袍,手里攥着剑,心里默念了几句咒。
村民们围得远远的,大气不敢出。
我点燃香,声音低沉地念起来:“天皇皇,地皇皇,太上老君救我忙……”烟雾飘起来,风却突然大了,吹得香灰满天飞。
“咋回事?”二狗子小声问。
“别出声!”老王头瞪了他一眼。
我继续念咒,把符纸烧了,撒在法坛上。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刮过,蜡烛灭了一半。草丛里传来沙沙声,像有东西在爬。
“谁在那儿?”我喊了一声,举起桃木剑。
没人应。风越来越冷,我后脖颈一阵发麻。突然,法坛下的土动了动,一只焦黑的手猛地伸出来,抓住了坛角。
“啊!”人群炸了锅,有人吓得往后跑。
我定睛一看,那焦尸竟然从土里爬了出来!它全身黑得像炭,眼睛空荡荡的,嘴里发出低吼,像野狗在喘气。
“杜瘸子,快弄死它!”老王头喊道。
我咬紧牙,挥剑砍过去。剑劈在焦尸身上,咚的一声,像砍在石头上,手震得发麻。可那焦尸一点事没有,反手抓向我。
“快躲!”二狗子喊。
我往旁边一滚,掏出一张符,贴在它脑门上。“定!”我大吼。
焦尸僵住了,像是被钉在地上。我喘了口气,可还没缓过来,它身上冒出黑烟,符纸嗖地烧成了灰。它猛地挣开,张开嘴,露出尖牙,直扑过来。
“不好!”我转身就跑。
村民们尖叫着散开,那焦尸紧追着我,速度快得像阵风。我脑子里乱成一团,突然想起老辈人说过,黑狗血能克邪。
“快弄碗黑狗血来!”我回头喊。
老王头反应快,招呼人去找。不一会儿,二狗子端着一碗血跑过来,泼向焦尸。血洒上去,滋滋作响,焦尸发出一声惨叫,动作慢了下来。
黑烟裹着腐臭在月光下翻涌,焦尸被狗血灼伤的皮肤下竟渗出暗红血珠。杜瘸子踉跄着后退,瘸腿绊在碎石上险些跌倒——那血珠落地竟化作火苗,转瞬引燃了枯草。
";这孽障成精了!";杜瘸子扯开汗津津的衣领,露出脖颈挂着的青铜八卦。铜锈斑驳的镜面映着火光,忽然在焦尸眉心照出个朱砂似的红点。
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三十年前他的老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过:";若遇火魃现世,当取子午相交时的井华水,混着守宫砂...";
";二狗子!快取井绳来!";杜瘸子扯下八卦镜掷向僵尸,转身对着吓傻的村民嘶吼:";要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铜镜撞在焦尸胸口竟发出钟鸣,那怪物动作一滞。趁这空隙,几个胆大的汉子哆嗦着拖来井绳。杜瘸子抄起麻绳咬破中指,鲜血顺着草绳纹路蜿蜒成符。
";缠它七窍!";
浸血麻绳如活蛇般缠住焦尸眼耳口鼻,怪物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杜瘸子趁机扑向法坛,抓起香炉里陈年香灰混着唾沫咽下,突然朝着呆立的二狗子喷去。
";咳咳!瘸子你...";年轻人被喷了满脸灰白。
";童子身的唾沫星子!";老赶尸人眼冒精光,沾着灰唾沫在青石板上画出敕令。说也奇怪,石板缝隙突然渗出清泉,转眼漫过符咒。
焦尸脚下的土地骤然塌陷,井绳裹着怪物坠入突然出现的泉眼。杜瘸子抓起半截桃木剑插进泉眼,汩汩黑血顺着剑身喷涌三丈高。
";快填井!";
当最后筐土掩住泉眼时,天边炸响惊雷。暴雨倾盆而下,杜瘸子瘫在泥水里。
焦尸没了,村里的怪事也停了。哭声不再响,牲畜也不死,村民们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几天后,天空乌云压顶,下起了大雨。雨水哗哗地浇在干裂的田里,河沟又淌满了水。
“旱魃走了!”老王头仰头看着雨,笑得眼角全是褶子。
“多亏了杜瘸子!”二狗子拍着我肩膀。
我没说话,心里却松了口气。那天的事,像块石头压在我胸口,赶尸多年,我头一回撞上这么邪的东西。
杜瘸子讲完,茶馆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李老六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杜大爷,您胆子真大!”他咧嘴笑,眼里满是佩服。
“胆子大?”杜瘸子哼了一声,“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可干这行,没点硬气,早让人瞧不下了。”
“您说那焦尸真是旱魃?”李老六追问。
“谁知道呢。”杜瘸子吐了个烟圈,“老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世上,有些事,科学讲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