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六裹着发硬的棉袄站在山风里,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靠山屯的夜比别处更黑些,老槐树的枝杈像枯手撕扯着云絮,月亮在缝隙里忽明忽暗。许长生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门缝里漏出的火光染着诡异的橘红。
\"长生叔,我是老六!\"李老六攥着半块冻硬的馍馍当敲门砖,指节在朽木上叩出闷响。屯子里都说这老鳏夫的屋子沾着阴气,连野狗路过都要夹尾巴。
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许长生佝偻的影子被火光抻长,在地面扭曲成蛇形。他眼窝深陷得像两口枯井,烟袋锅里的火星随着呼吸明灭:\"夜闯鬼门关,李家的后生倒是胆肥。\"
霉味混着纸灰直往鼻子里钻,李老六缩着脖子蹭进堂屋。墙角的纸马在火光里晃着半张脸,金粉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炉膛里爆出个火星子,正落在许长生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他却像块老树皮似的纹丝不动。
\"叔,都说您能通阴阳...\"李老六盯着他后颈那块暗红的胎记,形状像极了坟头飘的纸钱,\"给讲讲纸人借命的事儿?\"
老人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般的笑声,枯手突然攥住我的腕子。他掌心烫得吓人,指甲缝里嵌着黑红的泥——后来才知道,那是常年挖坟沾的朱砂土。
许长生眯起眼,像是陷进了那段阴冷的记忆里。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村里一户姓王的穷人家丢了个孩子,叫小宝,才七岁。那年冬天冷得邪乎,雪埋了半条路,小宝娘哭得死去活来。小宝爹咬着牙说,得给孩子烧点东西,免得他在那边孤单。村里的规矩,死了人要烧纸人纸马,好让魂有个伴儿。
纸人是老王头扎的。这老头手巧,扎出来的纸人跟活人似的,脸涂得白白的,嘴画得红得像血。小宝家穷,只能烧两个纸人,一个男,一个女,算是小宝的“仆人”。烧纸那天晚上,风呼呼地刮,院子里架了个大火堆,村里人围了一圈,个个裹得严实,脸冻得发青。
许长生站在人群后头,手里攥着根烟袋。那火烧得旺,纸人扔进去没多久就卷了边,冒出黑烟。他眯着眼瞧,突然觉得不对劲。风明明往东吹,可火堆里有个影子动了一下,像活的。
“老王头,你这纸人咋回事?”旁边一个汉子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老王头瞪大眼,结巴着说:“我……我咋知道?就照老法子扎的啊!”
话没说完,火堆里那影子猛地一抖,一个纸人爬了出来。它胳膊僵硬地撑着地,腿拖在后面,身上还挂着火星子,火苗舔着它那白脸,可愣是没烧化。人群炸了锅,有人喊“鬼来了”,有人转身就跑,踩得雪地嘎吱响。
许长生腿肚子有点软,可他是守墓人,跑不得。他咬紧牙,盯着那纸人。它爬得慢,像个断了线的傀儡,可方向清楚,直奔小宝家那破屋子去了。
许长生咽了口唾沫,壮着胆跟了上去。夜黑得像泼了墨,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那纸人摇摇晃晃,走几步停一下,像在喘气。到了小宝家门口,它停住了,转过那张白脸,直勾勾盯着许长生。
“谁……谁在那儿?”许长生声音发颤,手里的烟袋差点掉地上。
纸人没动,可那红嘴一张一合,吐出个尖细的声音:“还我……还我命来……”
许长生脑子嗡的一声,汗毛都立起来了。“你……你是小宝?”
纸人歪了歪头,像是听懂了。它又开口,声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冷……我疼……还我命来……”
“你咋回事?咋爬回来了?”许长生强压住心跳,往前迈了一步。
纸人没答,只是重复:“还我命来……”说完,它身子一软,哗啦一声散成灰,风一吹,啥也没剩下。
许长生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那一夜,小宝家乱成了一团。小宝爹跑出来,脸白得跟纸似的,问:“长生,咋回事?那纸人是啥?”
“我也不知道。”许长生皱着眉,“兴许是小宝的魂不散,借了纸人回来。”
小宝娘一听,扑通跪下,哭喊着:“小宝啊,你别吓娘!娘没啥能给你的了!”
可怪事没完。第二天,小宝爹病了,发高烧,嘴里净胡话,说看见个白脸小孩站在床头。没两天,小宝娘也疯了,大半夜跑到墓地挖土,手指甲都抠出血了,说要找小宝。村里人吓得不敢出门,个个关紧门窗,连狗都不敢叫。
许长生心里发毛,找来村里的道士张天师。这道士瘦得像根竹竿,眼窝深得能藏东西。他听完事儿,皱眉说:“这不是小事。纸人能动,八成是怨气太重。”
“那咋办?”许长生急了,“总不能让它一直闹吧?”
张天师眯着眼,掐了掐手指。“得查查小宝咋死的。魂不散,必有冤。”
张天师带着许长生去了小宝家。屋里一股子霉味,小宝娘缩在墙角,眼神空洞。小宝爹躺在炕上,喘得像拉风箱。张天师点了根香,插在门口,烟雾飘得直愣愣的。
“小宝娘,你说实话,小宝咋死的?”张天师声音低沉,像敲鼓。
小宝娘抖了一下,头摇得像拨浪鼓。“摔死的……摔下山了……”
“撒谎!”张天师猛地一拍桌子,香烟断了。“我闻得出怨气。你不说实话,这家人都得完!”
小宝娘吓得瘫在地上,哆嗦半天,终于开了口:“是我……是我推的……他老哭,我烦,就推了一把……”
许长生倒吸一口凉气。“你咋下得了手?他才七岁!”
“我没想让他死!”小宝娘哭得喘不上气,“我就是气不过,他爹老护着他,我……我失了手……”
张天师冷哼一声。“失手?怨气冲天,你还敢狡辩?”
真相大白,张天师决定为小宝平怨。他带着许长生去了山崖下,找回了小宝的尸骨。那小身板裹在破布里,瘦得只剩皮包骨。许长生眼眶一热,骂道:“这娘们儿真不是人!”
张天师没吭声,架起法坛,点了火,念起经。火光里,风声像哭声,绕着山头转。许长生仿佛听见小宝的声音,低低地说:“我冷……我疼……”
“小宝,别怕。”许长生忍不住喊,“你安心走吧,叔给你做主了。”
许长生烟袋里的灰烬簌簌掉落,李老六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被香灰烫出了铜钱印。窗外传来纸马嘶鸣,老人布满朱砂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夜张天师在崖底摆了七星灯,\"许长生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仿佛被山风卷回了十年前,\"我捧着招魂幡,幡布上的血咒烫得手心起泡。子时刚过,七盏灯突然转成幽绿色。\"
崖底突然卷起腥风,小宝的尸骨在法坛上咯咯作响。张天师甩出五雷符,符纸却在半空燃成黑蝶。\"怨气成精了!\"老道扯断桃木剑穗,血珠弹在尸骨天灵盖。霎时阴风裹着雪粒子凝成孩童形状,眼窝里淌着冰凌。
\"娘...\"冰孩发出锯木般的哭声,崖壁震落碎石。许长生怀里的招魂幡突然暴长,幡尾如蟒缠住他脖颈。张天师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桃木剑尖挑着张天师令直插地脉:\"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冰孩的利爪距许长生咽喉三寸时,许长生突然掏出怀里冻馍。硬馍裂开,露出半块发霉的桂花糖——正是当年哄小宝吃药剩下的。冰凌瞳孔泛起涟漪,许长生趁机嘶喊:\"你爹临死还攥着拨浪鼓!\"
地底传来锁链崩断声。冰孩蜷成雪团,渐化清水渗入坟土。张天师将尸骨放入新扎的纸轿,轿帘金粉写着\"归\"字。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许长生看见个透明身影对他作揖,手里捧着那半块糖。
炉膛爆响惊醒了李老六。许长生正往火里撒纸钱,金箔灰聚成小旋风。\"后来每烧纸人,我都给画个酒窝。\"老人掀起裤腿,李老六倒吸冷气——那根本不是补丁,而是层层叠叠的镇魂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