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和她仰望同一片星空,想着同一件事情的还有另两个人。
风济城一役,冰夷人吃了败仗,狼狈逃走。洛王的二十万叛军也成了一盘散沙。
他们中绝大多数的人选择了当场缴械投降,另外少部分的人也没有为洛王继续卖命的意思,而是选择做了冰夷人的走狗,跟着往沿海撤退。
在秦飞澜的建议下,乾德皇帝赦免了主动投诚的这些人的死罪。而是将他们编入劳工队伍,去往济川河边修建堤坝。
至于那些叛徒,根本无需他们出手。向来会卸磨杀驴的冰夷人,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让秦飞澜唯一担忧的,便是那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洛王。
明明半月前有人在风济城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晋王也已经根据玉衡从冰夷那边得来的密报,锁定了他藏匿的村落。
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偏偏晚到了一步,没能将洛王和那个他贴身伺候的妖童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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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云州与庆州交界的一个小村庄里,一场春雨淅沥沥地下着。
已经是三更天,团阳村里却十分热闹,村里新建的工坊屋檐下,挂了许多红色的灯笼,映照得往来的人群都沾了一层喜气。
议事厅里,端着酒杯的男人们进进出出,喧闹非常。
一个青衫男子和三个中年人,拉拉扯扯地推开了工坊的大门。
他身上带了几分酒气,拱手对那三个中年人道:\"李大人,钱大人,赵大人,别送了,别送了!你们都别送了!
我自己可以回房。往后有时间咱们还可以再聚,明日我一定要回云州了,我家娘子还在等我回去呢。\"
季涵远说话的时候,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眼神中透着几分迷离。他一边把三位眼神更迷离的兵部大人往房间里推,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季老弟,弟媳妇又不会跟人跑了。你急什么?建工坊你的功劳最大,皇上的赏赐还没下来呢!你急着走是个什么意思?\"
头发花白的李大人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扯着季涵远的袖子,不让他走。
赵,钱两位大人喝得舌头都大了,高声道:\"是啊!季老弟不厚道啊!你把咱们当什么人了?这功劳是你的,怎么领赏的时候你又要走呢?我们三个可不是会贪他们功劳的那种鼠辈。\"
\"三位大人误会了。\"
季涵远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做火雷,靠的是我娘子写的那小册子和大人们的苦心钻研。工坊建设我也只是按吩咐做事。要说有功劳,那也是韵儿和三位大人的。
你们看,我和韵儿成婚几年了,还没个一儿半女的。我这一走就是三个月,总要回去看看。\"
他这么一说,李大人立刻松了手。三人指着他笑得意味深长。等过了很久,季涵远还能听到他们高亢的讨论声。
\"季老弟,凌小姐可不是普通女子。你要在她面前强硬不起来,鹿茸虎鞭酒,改日给你送一坛。\"
\"嘿嘿嘿,你懂什么?这女子在外人面前无论多强势,在自己相公面前都是娇羞的。\"
\"你懂,确实就你懂。你夫人真是……\"
\"我夫人怎么了?\"
……
接着便是叽里呱啦一大堆荤话。
季涵远头也不回的摆手,然后一路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油灯亮起,门窗一关,他迷离的眼神便瞬间恢复清澈。
\"狄斌~\"他唤了一声。
不多久,一道黑影就从窗台掠了进来,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个樟木盒子。
盒子里最上面有一封还未开封的信件,季涵远拆开来看,顺便伸手把盒子里的其余信件都拿了出来。
草草读了一遍后,他的指尖便掠过火漆封印,将所有的密信一股脑儿地丢入了书桌下的铜盆里。
他身旁的狄斌忙吹燃了火折子,递了过去。
没有丝毫犹豫,季涵远弯腰把信件点燃,将铜盆往屋子中间挪了挪。不过眨眼的功夫,红色的火苗突然蹿高,变成了蓝紫色。火光将他略显苍白的脸庞映成半透明,连睫毛都在火光里显出妖异的淡金色。
\"他倒是和原来的结局一样。\"季涵远冷声道。
此时,那些信的边缘已经开始卷曲焦黑,上面文字在烈焰中扭动如垂死的蜈蚣。
想必,这就是洛王现在的样子吧?季涵远心道。
那个叫紫阙的男孩还真是恨极了洛王,看来帮他们逃出来,是赌对了。与其让洛王死在刀剑下,让那样高傲的人身心俱毁果然更痛快。
这么想着,季涵远便蹲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将飞扬的残片拨弄进去。
他的瞳孔里火焰跳跃着,仿佛有什么猛兽从中苏醒,挣脱着要冲出来。
一旁狄斌也在此刻注意到,火舌舔舐过信件上洛王的私印时,发出了细微的哔啵声。
季涵远抬起头来,对他解释道:\"这是北境雪松脂混着鱼油调制的印泥。印有这种印泥的纸张烧过后,齑粉会呈现耀眼的金黄色。\"
旋即,他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神色:\"你看,多么讽刺?那样昂贵稀有的东西,本是洛王炫耀自己权贵身份的工具,却落入他眼中蝼蚁不如的人手里,成了他的催命符。\"
\"公子,你喝醉了。金鳞印泥我又怎会不知道?\"狄斌咬着后槽牙道。
\"公子可知北境每年有多少人,为了采这做印泥的松脂而送命?\"
不等季涵远回话,他神情激动地自问自答道:\"不是一个,不是百个,而是上千个。于他而言彰显身份的华丽物件,不过是沾染了人命因果的邪恶东西。用久了自然要折损寿元。\"
\"狄兄所言甚是!我今日真是有些糊涂了,竟然忘了你是北境来的。\"季涵远扶额,面露歉意道。
狄斌眸色渐深,往事桩桩件件如结痂后重新撕开的伤口,令他胸口刺痛。
无数个夜晚,他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后再不能寐。
梦中阿爹阿娘的身体被马蹄踏成了烂泥,妹妹捧着红宝石的手指白骨森森。华丽的马车从草原的格桑花上碾过,他明明握着剑,却无法突破重重包围给那马车里人一丝伤害。
然后便是满目的猩红和刺骨的寒冷。那个雪天里,他和一群流民往故乡的方向前行。千里之外的济川城殷氏铁铺还在,师兄弟们或许能帮他一起报仇。
也不知走了多久,意志力再也无法和身上的伤势抗衡,狄斌不甘地闭上了眼睛。昏厥过去前他听到那些流民的对话。
\"这个人是不是快死了?他不是咱们村的。\"
\"要不要把他吃了?\"
\"等等,前面有辆马车,把他放在路中间。咱们劫道,或许能得更多的吃食。\"
……
再然后,温热的羊汤从他的喉咙里暖到了四肢。
一道仿佛命定般的温柔男声道:\"你可是狄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