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敦煌城东南五十里处,莫高窟。
高楷、安兴仁、唐检三人风餐露宿多日,终于来至此地。
这莫高窟位于鸣沙山东麓、宕泉河西岸的断崖上,足有数里之长。
此刻艳阳高照,风轻云淡,整座石窟笼罩在璀璨金光之中,佛音禅唱绕梁不息。
令人叹为观止。
高楷赞道:“敦,大也,煌,盛也,敦煌莫高窟,果然名不虚传。”
安兴仁笑道:“主上所言极是。”
“两百多年前,有一僧人路经此地,忽见山顶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之相,心中赞叹,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
“此后,历朝历代,皆有高官大族,富商大户,前来建窟塑像,雕琢壁画。”
“至如今,已是恢宏盛大,号称行一步,穿越百年光景。”
高楷笑了笑,远眺四方,忽见莫高窟以北三窟之外,正有一支僧兵,乘着骆驼,驱赶数十匠人,逶迤而行。
不由疑惑:“这是作何事?”
安兴仁望一眼便知:“塑佛像,刻壁画,皆离不开匠人画师。”
唐检蓦然开口:“主上,观其等打扮,似是大乘佛国之人。”
高楷目光一闪:“去瞧瞧。”
“是。”
三人扮作佛门信众,缓步来至北三窟外,见这一支僧人,持刀带棒,足有千余人。
又有数十比丘尼,眉清目秀,手捧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
其后,匠人画师低眉敛目,皆满脸风霜,似哀莫大于心死。
南面石窟之外,诸多佛门信众,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前来礼佛。
更有胡人商贾,乐师舞姬,杂耍艺人,巫祭等各色人等,皆满脸虔诚。
“佛门七宝?”高楷颇为诧异,“以此规格,这塑像之人,非富即贵。”
“唐检,你去打探一番。”
“是。”唐检点头而去。
不过片刻,便见他匆匆回返,低声道:“主上,末将探知,这支僧兵尼姑,专为大乘佛国、耶伦皇后塑像绘画而来。”
“哦?”高楷好奇道,“这耶伦皇后,是何来历?”
唐检回言:“据闻,这耶伦皇后本是西域小国——戎卢的公主。”
“戎卢被高昌灭国之后,她沦为奴隶,遭胡商贩卖至敦煌。”
“因长相奇特,眉如小月,眼似双星,颇似观世音菩萨凡间相,而被万佛寺看中,剃发修行,法号静萱。”
“其人深受高昙盛宠爱,这大乘佛国皇宫之中,唯有她一人,再无其他佳丽。”
安兴仁惊讶:“高昙盛竟如此专一。”
“不知这耶伦皇后何等美貌,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唐检叹道:“不光如此,高昙盛未给自己塑像刻画,却先为耶伦皇后安排。”
“可谓用情至深。”
“据闻,两人在佛国之中,并称二圣。”
高楷笑了笑:“倒是痴情。”
正说话间,忽闻一阵呵斥传来,不由循声望去。
却见北三窟外,数个僧兵,将一名画师驱赶出来,掼在沙地,一阵拳打脚踢,辱骂一番,方才离去。
这画师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蜷缩在沙地上,一动未动,仿佛死去。
些许路过之人,皆掩住口鼻,满脸厌恶。
只因这画师浑身酸臭,令人作呕。
高楷望一眼,沉声道:“唐检,予他一些清水、胡饼,救他一命。”
唐检赞道:“主上果真菩萨心肠。”
正要依言行事,却见安兴仁劝阻:“且慢。”
“主上,此人为窟中画师,十载辛劳,已沦为废人,不祥之身,遭佛祖厌弃,不可亲近。”
高楷皱眉:“这是何道理?”
安兴仁叹息一声:“非我心狠,实则这莫高窟传言甚广,但凡虔心为佛门塑像刻画者,必能得佛祖接引,往生极乐世界。”
“然而,一旦受佛祖厌弃,不得超脱,便沦为废人,堕入畜生道。”
“其等身负恶气,万万不可亲近,否则,必有灾祸。”
“此前有人怜悯,赠送清水吃食,本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谁曾想,竟受其等牵连,满门灭绝,凄惨无比。”
“因此,人人避之不及。”
唐检踌躇不定。
高楷断然道:“这神州大地,芸芸众生,岂是由佛门判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本是常理,何故听信一家之辞,胡言乱语。”
他持清水胡饼,来至近前,将这画师扶起,却发觉其弯腰驼背,身量轻飘,仿佛一片沙尘。
发髻搅成一团,凝结土块,须发斑白,面貌沧桑,一股恶臭萦绕不散。
高楷若无所觉,给他喂了水,咽下胡饼。
半晌之后,这画师醒转,仿佛微风浮动,惊起些许生机,嗓音低哑难闻。
“谢……谢郎君。”
高楷温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有此一遭?”
画师沉默半晌,方才回言:“区区贱名,不敢污尊耳。”
“奴生于长安,自幼嗜好壁画,辗转诸多道州,学习画技。”
“后来,奴家道中落,充入贱籍,发配至敦煌,为锦绣人家绘画,聊以糊口。”
“本以为此生寥落,迟早曝尸荒野,不曾想……”
这故事,说来话长。
一位西域小国公主流落风尘,沦为乐妓,被于阗国商贾贩卖至河西,欲送往长安,换取丝绸。
她遭鞭子抽打、辱骂,忍饥挨饿,学习音律与舞艺。
其后,胡商乘着骆驼,带着金银、宝石、香料,并一众女奴,穿过皑皑雪山,草原大漠,熬过狂风沙尘、狼群、匪寇,踏过骷髅堆。
沿着丝绸之路的痕迹,一一走过龟兹、焉耆、西州、伊州、沙州。
就在这女奴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来至敦煌城。
此地为商埠重镇,胡商短暂停留,准备挑选数个女奴,献给沙州刺史,讨个路引,便在城外择一处阴凉地扎营。
胡商去城中拜访,仆人喂养骆驼,管事购买吃食、打听中原战况,与长安时兴的乐舞。
女奴们便在营帐旁,铺起圆毯,奏乐弹唱,练习歌舞。
在一众女奴中,这曾为公主的乐妓,雪肤花貌,如鹤立鸡群。
一日,夜幕降临,圆毯旁燃起篝火。
乐妓头戴珍珠花帽,穿一袭纱罗绣花裙袍,外罩大红舞衣,以金铃装饰,脚踏锦靴,于一方毡毯上,跳起柘枝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