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四合。
夏禹坐在门槛的石板上。看着家门口对面的老槐树簌簌抖落几片白花。
晚风吹的轻柔,正巧飘进他脚边装杂志的纸箱里。身后小院里堆着三个这样的纸箱,像沉默的纪念碑,记录着最后要带走的时光。
家里的东西大多已经搬空,现在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些杂志与书本。
";突突";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谢云峰那辆老嘉陵摩托载着谢夭夭拐进巷子。后座上少女的马尾辫在晚风里荡出焦灼的弧度。她跳下车时书包拉链上的奥运福娃挂饰叮当作响。
“哦呦?看来没来晚”。
谢云峰注意到夏禹坐在家门口,
“你来干嘛”?
夏禹现在见到他下意识的就以为他是来告诉自己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开启一场波澜壮阔的冒险。
“夭夭听到你要搬家走了,非要过来,拗不过她”。
“哪有..哥哥你不是正好去邮局吗?我才让你顺带捎我一程”。
谢夭夭耳尖泛红地扯谎,轻轻捶了一下谢云峰肩膀。
“好好好,正好赶上了,你和你夏禹哥哥聊聊吧,我去忙了”。
谢云峰点头同夏禹告别,车头一扭,潇洒的掉头。
去邮局是这个方向?
“夏禹哥哥要走了吗”。
谢夭夭坐到夏禹身旁,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交叉斜斜的掩盖住斑驳的“拆”字墙根。
“没办法,再不走要被压在房子下了,你也不希望你的夏禹哥哥睡在废墟下面吧”。
小妮子被夏禹的话逗笑。
“那以后应该很少见面了”。
“城南离这里还好,来回不算麻烦”。
“但..”
槐花落在自己鞋尖,谢夭夭犹豫一下,声音轻的像是风揉碎花蕊。
“城南那边,会有槐花吗”?
夏禹正把最后一摞《九州志》码进纸箱,闻言指尖在泛黄的封皮上顿了顿。巷尾那株古槐的根系早被拆迁队的水泥啃噬得七零八落,此刻仍有细碎白花固执地坠进纸箱缝隙里,像是要跟去城南。
“没,记得那边种的都是梧桐”。
“那..新家的阳台..朝南吗”?
夏禹下意识望向爬满苍耳的墙角。那里曾悬着谢夭夭送给自己手绘的陶土花盆,而今只剩几茎狗尾草在风里摇头。
";物业说外置花架影响市容。";弯腰拂去书脊上的尘埃,";不过听说城南新区的月季开得热闹。";
";总会有替代的,不是吗?";谢夭夭扯出个单薄的微笑,裙摆扫过满地零落的槐米,惊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
夏禹突然读懂了那些飘忽的尾音,谢夭夭说的这么含蓄,就连自己都要反应一下。
他望着女孩。
";倒是有样东西无可替代。";
“什么”?
“小银鱼葱花煎饼”。
谢夭夭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得温软。
“那确实没有地方替代呢”。
走过来拉住夏禹的右手,注视着夏禹虎口处的褐斑。
“夭夭现在技术很好了哦”。
“当然,那么难的鳝丝都做好了”。
“其实还有些不完美的地方”。
“真的要做出闪闪发光那样吗?我还以为只存在动漫中呢”。
谢夭夭轻笑,从衣兜里拿出药膏。
“这什么”?
夏禹其实心里有答案了。
“三七蜂蜜膏,医生说这个很好用的,而且对人体也不会造成损伤..”
小妮子将药膏拧开,挤出些许在葱白的手指上,在夏禹虎口处轻轻抹开。
揉的很慢,伤口亮晶晶的。
“味道好甜”。
“嗯,原材料比较复杂,我从告诉医生后,就一直等到现在,幸运的是,成功的送到你手里了”。
“哪位医生”?
“就是一直给奶奶治疗咳嗽的那位医生,在巷尾开了一家中医药房,医术很精湛呢”。
夏禹没有印象。
“没事,不知道也没有事的”。
“但是夭夭在这里,我想知道”。
从去年暑假,两人因为谢云峰偶然相识,中间几度变故,自己真的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妮子看作自己妹妹。
奶奶在自己面前昏倒,会怕,会担心,也会带着眼泪,但是会抽噎着勇敢面对。
两人之间的误解小妮子会主动过来,会可可爱爱的冲着自己耍性子,每一句话都要自己思考一下才能明白藏在话里的意思。
会烦吗?
不会的。
因为小妮子会在误会的解开的时候,可怜兮兮的凑过来道歉。
会在细心的考虑自己喜欢吃甜的,会学着去处理海鲜。
那个缝的歪歪扭扭的锦囊,里面的那颗糖果,真的很甜。
春末是什么味道,大概就是橘子味吧。
“嘿嘿,那之后若是夏禹哥哥还来,我带着你去看看”。
“我记得中医药房会开那种酸梅汤之类的方子吧”。
“哪有..”
“没有吗”?
“也许有?我之后帮你问问”。
“好”。
两人慢慢的交谈,大多没有什么营养,甚至都没有细听的价值,唯一称得上有用的,还是夏禹将新家地址告诉谢夭夭,小妮子如获至宝,反复念了好几遍才停下。
";哦对啦。";
暮色漫过书包磨白的边角时,谢夭夭的指尖第三次蹭过内衬的裂口。帆布包发出空荡的窸窣声,衬得她翻找的动作愈发刻意——那方《随园食单》明明就贴在肋骨下方,隔着棉麻布料能摸到书脊烫金的凸痕。
尾音悬在春末潮湿的空气里,像挂在竹帘将坠未坠的雨珠。
泛黄的书页挣脱书包时带落几星槐花,谢夭夭慌忙用指节压住飞扬的碎瓣。那朵完整的槐花正卡在《杂素菜单》章首,是她昨夜对照着节气表夹进去的,此刻却烫得像偷藏在米缸底的梅子酒。
“我..我..”
小妮子却像是主动送出自己的把柄那般,红着脸结巴道。
";能翻开看看吗?";
小妮子点点头。
夏禹接过书时小指擦过她汗湿的掌心,惊得谢夭夭把书包带绞出藤蔓状的褶皱。他翻页的节奏很轻,仿佛触碰的是豆腐表层颤巍巍的凝脂,这让夹在《蒋侍郎豆腐》那页的干槐花愈发显眼。
这是之前他送给自己头上发卡上的槐花,自己觉得这朵槐花有不同的意义。
“菜有荤素,犹衣有表里也。富贵之人嗜素甚于嗜荤。作《素菜单》”。
";关于做豆腐的呢。";
书页突然倾向她这侧,目光猝不及防的相撞。檐角风铃叮咚作响,她看见自己涨红的脸倒映在对方瞳仁里,像极了在瓷勺里晃动的豆浆沫。
";偶尔会看看啦!";脚尖无意识蹭着青砖缝里钻出的草芽,";色白而近乎无味...";声音渐渐落进泥土,后半句";最宜藏心事";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混着槐香咽了回去。
夏禹忽然合上书,“豆腐最能考验一个人做菜的水平”。
捻起那朵压得扁平的槐花:";看似寡淡的食材,却能百搭每一味调料,表面上附着相应的味道,但若真的咬开,会发现里面仍然清白,没有染上其他食材的颜色";。
“想来袁枚喜欢豆腐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是嘛”。
谢夭夭慢慢平静下来,她没法确定夏禹的意思,但是似乎听懂一些。
“滴滴——”
谢云峰的车鸣声在外面响起。
“那夭夭走了哦”。
“嗯,暑假见”。
少女像是放下心事,步伐轻快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