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千叶回到岭外小城已经快两个月了,父亲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父亲母亲同年退休,离开了他们站了一辈子的中学讲台,二老不习惯突然到来的退休生活,落寞思女,先后病倒了。一个独生女儿又嫁在了远在千里的北山,单是为这,老俩口就犯起难来,身边没个人不行,又不能将女儿召回;两位老人又不能跟着到北山去,气候不适应,人际关系不熟悉,关键的问题是,女婿压根儿没有发出邀请之意。
他们不知道这样面冷心冷的一个女婿如何会让他们心气高傲的女儿跟了去。尤其是女儿在家时两个月来,眼见两人电话里说不上三五句话,女儿心里面上的冷,就知道这三十来岁的夫妻比那五六十岁的夫妻还要冷。女儿啊,去千里之外,就为了这一份冷与凉?千叶的父母一生平平静静,相濡以沫过日子,看到女儿年纪轻轻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母亲更将那个才见过几回面的女婿丁勇恨了,稍带的又怨恨起了把女儿哄到北山去的那个男人。
父亲血压稳定,本可以回去了,但千叶一点也不忙,儿子的生活起居自有婆母照顾,清川师专改为清川学院,课程也有所调整,千叶上的还是古代汉语,并不必着急。千叶和父亲母亲商量着到北山度过晚年的事,但二老拒绝了,说是怕天冷;但现在是夏天将至了,二老又说懒得折腾。几天里,千叶没了思考,在等待着丁勇的一个电话,让她回;等待着丁勇来电话问讯一下她的父母晚年的照料问题;等着澄清一段时间之后,她对于婚姻的思考。但千叶几乎什么也没有等来,丁勇偶尔来一次电话,也是十四秒内说完:什么时候回来?那你随便。你爱呆就再呆一段时间。
千叶关心的问题,丁勇一个字也不提起,就像她是在岭外旅游,而不是在照顾生病的父母。千叶内心里连愤怒也没有了,只有内心里无尽的冰凉。去北山十多年,这是千叶第一次专门回来探望的父母,在从前的日子里,父母都是和学生们一起度过的。
渐近四十岁,生命进入了一个暂歇,得重新审视那些过往的生活,糊里糊涂的,就走了十几年,而生活里本身存在的问题也到了不得不审视的时候。
正在费踌躇时,丁勇打来电话,劈面就是一句:“你就在那里呆着吧,你就不要回来,你儿子让车碰了。你要不要儿子了!”
“什么!”电话里啪的一声,已经挂断了。
千叶望着惊呆的父母,不能再隐瞒,赶紧给婆母家打电话。婆母在电话里说,不要紧,昨天已经把片子拍了,就是擦伤了一点皮,不过孩子受了怕了,车子的前底盘靠上了孩子的腿。又问二老的病情。
第二天黄昏时分,千叶已趁火车回到了儿子身边。在婆母家见到躺在床上看电视的儿子,千叶泪水的眼眶里打转:“毛毛疼不疼!”
“不疼,哈,擦破点皮能疼到哪里去,明天照常上学。”
“妈妈送你!”
“不用,爷爷让我这两天打出租。”
“是谁的车?”
“看有多巧,是丁勇的一个中学同学。刚买了个车。”
“管他是谁,要敢撞上毛毛,我一口咬死他!”
“妈妈,你好酷啊,像狼!”千叶也笑了,不知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全无章法的话来。
“是母狼。”丁勇在一边冷半拍地说。
儿子留在奶奶家,临出门,又叫:“妈妈你来一下。”千叶返回,儿子低声说妈妈明天能不能买几袋话梅回来。母子俩嘀嘀咕咕,儿子长大了,但很喜欢背着众人在母亲面前再回味一下过去不久的童年;直到妈妈亲了亲他的前额,他又扬一扬手,故作潇洒的说:“去去去!”好像母亲又成了那只没用的小狗。
一进家门,千叶征尘未洗,丁勇就拉她进卧室。
“你急什么。”千叶慢腾腾的,坚持要洗脸,慢吞吞的想:你怎么不想想我心里正着急父母的事。
“你不急么!”
“我该急的还急不过来!”
“别说话,快点!我才不相信你不急。”
千叶突然又想起丁勇昨晚挂断电话,害得她心要蹦到胸口。心里发急,身体越是一点也急不起来。
“你怎么回事!快三个月了!”
“我太累了,毛毛的事把我吓坏了!”
“你不看见了嘛,没事。”
“多亏没事。谢天谢地!”
“不说了,咱不说儿子了,咱什么也不说了。”
“只有儿子我放不下,其他的,我尽可全然放下。”
“别说话了!”
夫妻事毕,丁勇便已然尽释所有相思,翻身鼾声渐起。鼾声里,千叶一滴泪渐渐出了眼眶,闭着眼,闭着眼也知人又至山北,山北春末的夜还很清凉,隐约闻得一丝黄土的气息,但要住久了,就再也闻不见那轻微的味道了。千叶,已然是北山的千叶了。
一夕之间,父母又在了千里之外,父母安度晚年的事,一定得考虑了,父亲一犯起病来就晕得人事不知,这怎么得了!儿子还把绒毛黄黄的脸凑过来,要妈妈摸一摸,千叶想到晕眩时终于睡着了。
星期天,丁家十几口人又相聚在丁主任家里吃喝说笑。大姐,二姐、三妹都带着一家人来了,几个外甥一来便打开电脑、电视,声音大得盖过了大人的说话声。
千叶远别两个月,突然对这原本熟悉一切生出了陌生与隔阂。儿子还在学校没有回来,这一间房子里的一切人千叶像是不认识了,像是和千叶没有任何关系了。
大姐夫问起了千叶父母的病情,大姐和二姐也走进来问。大姐夫是千叶和丁勇的媒人,十年里,一直在为自己牵成的这一桩婚事尽心尽职。大姐夫说,还是让两位老人来咱们北山住吧,租一套房子住下,路太远,你两地跑可不容易呢,平常还常要牵心。
千叶说,她也正这么想,眼里寻找着丁勇,见丁勇在厨房里吃凉菜,吃了一大口又一大口。婆婆说:“勇,你饿了?”
“不饿。”
千叶又说:“再说吧,他们在那里生活习惯了。”
“北山这几年并不怎么冷了,你动员二老过来,你也可放心,我知道你和你姐不一样。你姐就跟狼似的,咱妈牙疼了一个月了,你姐还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大姐丁香冲口高嚷起来。
“谁还像狼一样,我狼妈呢?”儿子晓非进了门。
“这小子,怎么叫你妈是狼妈呢。”
丁勇揩着嘴过来:“你叫她木千叶自己说,还算是文雅人么!”丁勇这时才插进话来。
晓非问妈妈话梅买回来了没有,千叶说,在茶几上。
丁勇自己渲染那个“狼妈”的由来。
这一次聚会里,千叶像那个忘了台词的演员,怎么都对不上戏。
饭后,还是闲谈,二姐夫无意说起,现在公务员提倡分流,人家先分流下海的大多已挣了不少。原先区政府的那个副主任办了个羊子养殖销售公司,现在还不错呢,电视上都报道了。二姐夫突然说:“那个南建设不是和你同学?”
“不,只是校友。”
“我好像听说你们谈过,是么?”
“你在说笑话吧,只是在一个文学社团,认识。”
话淡淡的,一股热血上涌,脸也红了。借故推开阳台门,竟有泪滴下来,听到南建设再次受人瞩目,微有成绩,千叶心里五味杂陈,酸涩不能抑。这一天的戏剧,在最后一幕时,才回过神来,回到了北山。
儿子晓非腿上的伤结了一层薄薄黑痂,着急的就要揭下来。奶奶再等两天揭,婆婆又在晓非头顶上摩挲,毛毛长毛毛短地又将出行安全反复叮咛。千叶远远站着看,心里想着儿子不可再这样宠了,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担承。受宠长大的男人,太让人失望了。
晓非上了初中,因中学距婆母家近,千叶就随儿子住婆母家。老俩口提出要换大套给儿子一家住,千叶说她是考虑丁勇晚上看球赛,晓非休息不好;再者,晓非长大了,家里应该该给他一些压力,晓非将来总要独立生活。”
“那让勇也过来住吧。咱住一起,又不是房子不够。”丁母说。
“不用,他还嫌不自由呢,他要看电视,星期天我们过去。”
丁主任听了儿媳妇的话,一言未发,端起茶杯去了主卧室。
不过,丁家老俩口注意到的是,媳妇天天前后脚和孙子一起进出家门。孙子回来了,总是张口就问:“我妈妈呢?”
写字台前正亮着灯,孙子睡了,媳妇的门缝里还亮着灯。孙子回来再不像以前一样开电视了,有一天竟然躺在床上还不关灯,丁母进去一看,孙子在看书呢。
丁母进了卧室跟老伴说:“这个孙子,还是得他妈管,你看他妈回来才几个月。”
“哎,咱那个勇,脑子就一点不开窍。”
“家务你多做点,做不了的,我帮你。”
“就我是老丫环的命,我知道!”
周末,丁主任的三个女儿先后接到了父亲亲自打来的电话:这个周末不要来家里吃饭了。
十几年来,丁家每个周末儿女孙子回家吃大锅饭的惯例会突然被中停止。
三女儿丁小芳专程跑来娘家一趟,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只有二老在好好的吃饭,没有人生病。“那我们周末在哪里吃,菜也没买,以前不都是在这里吃么。妈,是不是毛毛他妈出什么妖蛾子了。”
“你那张嘴啊,这些话以后你就好好说,是你爸出妖蛾子了,你爸嫌麻烦哩。”
丁主任一头白发,在认真咀嚼,就像没看见小女儿来一样。
“毛毛他们母子平时不天天住这里么,他们住你就不嫌麻烦!”
“不嫌,你们也来,早上六点半出门,晚上九点半回来,你能搁得下你那麻将就来!”
“关麻将什么事!书呆子,穷酸相儿,连个麻将也打不了!”
丁主任啪的把筷子掼在了桌子上,丁母朝女儿使着眼色,丁小芳噘着嘴出去了。
丁小芳的儿子强强小毛毛几岁,却在丁家处处不如毛毛受宠;自己工作又不如意,只是一个银行职员,心中早恨父亲偏心。丁小芳出来便直奔大姐丁香家,又叫来了二姐丁芬诉冤。说爸对她掼筷子,真不知爸是怎么了,老了老了,还就听媳妇的话,肯定是那个木仙人在爸跟前说什么了。
丁香说,这样也好,每个周都聚,最累的是妈,再说,这几个孩子都上中学了,时间确实很紧。一去就是一整天。
“这都多少年了,姐,你怎突然想起节省时间了,你真会想!你们知道不,她现在咱妈家住着呢,周末才回家。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上了个大学么,现在大学生多得驴圈里也拴不下。”
“小芳,你吓死人了,你嫂子要和你计较,这不得吵么,再说,你嫂子人家现在不是上大学,是在教大学生。咱妈家有个大学生媳妇,那对咱有什么不好么!”
“我不希罕!”
“你不希罕,你哥希罕。”
“我看丁勇也未必把她当个事儿,我就见不得她那个神仙样儿,好像她什么都是正确的,她就不会犯一点儿错,哥希罕他倒罢了,我最愤不过咱爸,就没说过说她的一个不是。”
“你让爸说人家的什么不是呢,人家确实没有什么不是。”
“嗯,你们都是眼瞎了,可骗不了我!”
“我也觉得这位木老师自娘家回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怪怪的。”丁芬说。
“那是有原因的,那还是不因为……”小芳正说着,见姐夫提着菜刀出来了。
“那肯定是有原因的么,你们看我嫂子和那个南什么关系正常么,一说南什么,你看她脸红的,愣在阳台上半天就没回过神来。”
“小芳,你真疯了,这话让你哥知道了,那不得出人命!你哥那个直筒子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丁香断然喝住了妹妹。
“真不敢瞎说,介绍人还有你二姐夫,仔细了解过,绝对没问题的,再说,有问题没问题,谁还有你哥清楚。”丁小芬也觉三妹此言事关重大。
“量她也不敢,我就先不饶她!”小芳道。
“一个外乡人,还能让她反了天!”二姐吐掉了一粒瓜籽皮。
丁香说:“行了,一顿饭没吃上,你们先反天了,谁让你们不托生成个儿子呢?”
大姐夫在厨房里忙碌,问她们吵完了吗,吵完了就在这儿吃。
星期天早晨,千叶买菜做饭,让儿子自己设置洗衣机洗衣服。袜子得另外用手洗。
“妈妈,你让我洗衣服,哈,我耳朵没听错吧!”
“没有,你耳朵长得很好看,像花朵一样,也很灵敏。”
“为什么要这样?”
“不为什么,你长大了,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知道衣服是怎么变干净的。”
“我不。”
“那你就体会不到让衣服变干净的乐趣。”
“我不要这样的乐趣。”
“乐趣就是一点一点的劳动,有许多并不想做的事情,只要去做就会体尝到其中的乐趣,你做事的乐趣越多,你生活得才越有意思。将来你过得百无聊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可别怨妈妈没告诉你噢!”
“哎,那让毛试试。”晓非喜欢在妈妈面前自称毛,走近卫生间,一盆洗衣泡沫洗了一双袜子。
晓非专门穿上了自己洗的袜子:“妈妈,真的好像不一样啊。”
“当然了,自力更生的乐趣多着呢。”
晓非一见母亲,有种天然的愉悦感,好像小鱼儿跟着大鱼儿自在的游。现在这个初显判逆的少年已经不由自主地归入了母亲有意为他设好的航道里,这精神上的引导必得以对孩子的爱与肯定为基础,半是儿童半是少年的毛毛现在还不能醒悟过来,只是半是反抗、半是顺从地跟着母亲走,判逆的青春期就这样平
缓地度过了。
千叶以温柔、宽容的母爱为基点,同时又以这深厚的母爱规劝儿子的不妥行为,关键的时候甚至以这极为深厚的母爱为最后要挟,来挽救儿子。在平常生活中,又注意与儿子保持距离,让儿子顺其自然完成与母亲的情感独立,培养一个健康、独立的男子汉人格。在儿子即将进入青春期时,千叶眼观家中大局,心里明白教育儿子的责任得全压在自己肩上,因而尽力陪在儿子不远不近处,从一件件细小的事情,甚至对儿子的呼唤,说话的语气等等细微处开始引导儿子。所幸,渐渐的,儿子大致按照千叶的期望成长。
又一个星期天早晨,门铃响了,晓非拉开门,惊讶道:“爷爷奶奶来了,你们怎么来了!”
丁勇不相信似的站起来,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怎,爷爷不能来!”
餐桌前,毛毛先觉得兴奋,又拿筷又分碗,看看桌上的菜,恍然大悟:“妈妈,你早知道爷爷奶奶要来。”
“总是奶奶做好了我们吃,就不该我们做好了让爷爷奶奶吃。”
“当然应该!”毛毛动手盛米饭。
丁勇不说话,更不和丁主任说话,三下两下吃完了饭,泡上一壶茶,架上眼镜,看电视去了。
爸妈家和这个家,都是丁勇的家,丁勇习惯以主人自居。千叶这次回来,步步紧逼的样子,做什么事都不再和他打招呼,真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了,尽管都是一些小事,也没什么不对,不过丁勇心中隐隐的不快,这几乎是丁勇有生以来第一次隐忍的不快,因为这不快来得太模糊太轻淡了,一时还未成为一个形体,好让他一拳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