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建设思维恍惚停顿的清平县,清平县的长平川里,时光却一刻不曾停顿。长平川里的一切都在时光里按顺序生长。
花儿坦然行走于长平川街上,已是一年之后。人们偶然还会记起此前李家那个憨女子怀了娃娃回来了,血水四溅、丢人败兴的生在了客车上,却连那个男人是谁也没记下。
花儿穿着粉红色碎花棉绸连衣裙,长长的裙摆及了脚踝,腰间系着蝴蝶结,体态的修长与优美展露无遗,连向晚的风也醉了,可着男人女人的眼光吹拂熨帖花儿纤长的腰身。花儿一双光洁的胳臂如嫩藕出水,脸如桃花,白里透出粉红,目若春水,那眼光分明是自知了自己的美,识得了男人看他的眼光,恬然里有了羞怯。头发松松高挽,自自然然的掉下来三两丝,一双乳白色半高跟人造革凉鞋,步态悠然,步态里仿佛还在想着一件什么事。小镇的人众目所睹,众口惊叹:这还是李家的那个傻女子么?她怎么一点不像是傻呢!花儿原也是个俊女子,但不是这么个俊法,像是瓷娃娃变成了活娃娃,哪个神神吹了一口气,把这个傻女子变成了真正的美人。
花儿抱了尚不会走路的儿子走过小镇的街,真正是艳压群芳,灿若桃李。婶婶嫂嫂们争相和她搭讪:花儿,你的路生快周岁了吧?
“宝宝不叫路生,我的宝宝有名字,叫李男男。”
沉默了一年的花儿妈,又是满院满村的声音,女儿出落得愈发美貌,村里几家有儿子的母亲几次三番的来串门,花儿妈心里明镜似的,声高语快的撂出一大串话来:“我把这个女子可是服了,你说还不到二十岁的人,自己也是个娃娃呢,将那毛娃娃的事料理得利利索索,小衣服都会做。我说年轻人错了就错了,我也没法计较她了。”
婶婶们也连连说,错了就错了,再说,自有了这孩子,咱花儿变得多精啊!
到底是当妈的,一听这话,还是落下了泪,她的傻女儿为这脱胎换骨的改变所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抑或是,女人家心中的一处幽怀被触动。花儿妈咬牙切齿道:“一想起这事,我就恨不得把那个狗东西的脑瓜子给拧下来!这世里别让我见着他的面。”
“快别想这事了,给咱花儿好好寻个人家,凭这么俊的模样,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下。”
“死女子,倒是会长!可带着个孩子,人家哪个好人家要呢,你们打听着,给咱花儿寻个吃饭的地方,我能养她一辈子吗!”折翠巧立时哭脸换笑脸。
说媒的踏破了门槛。花儿有了孩子,说明花儿能生育;花儿会抚养孩子,说明花儿会料理家务。花儿的美谁也没有提起,但媒人们,相过亲的男人们几次三番的登门,只为多看花儿一眼。开出的条件相当优惠,高额的彩礼,花儿要买什么,全然答应,男孩儿带过去,只要改姓,一应是亲生儿子的待遇。几次三番来提亲的大都是一些乡下人,花儿不答应,年龄大的光棍不答应,顺顺溜溜的青皮后生也不答应。
“不会是想一辈子在长平川辱眉现眼吧,还不知道自己做下了什么体面的,我总有一天会死的,根儿还要问媳妇呢!”折翠巧恨得在李斌跟前天天报怨。
满以为花儿精了,原来还是一个心眼不会转,还是傻呀,真是空欢喜一场。花儿,眼睁睁地错过了多少好机会!折翠巧拍着大腿,唾沫飞溅、走家串户一桩一桩对邻居们说道那来求亲的好人家,指手画脚重复着那一句话:“说媒的踏破门槛!”
短短几个月的相处,痴女花儿以人类最为特殊的方式,将南建设通身的休养气息囫囵地感知。花儿回到家,再也听不惯她妈那铁器相刮一样尖利的声音,一度时间,妈一开口说话,花儿就将肩膀一竖,脑袋一缩,仿佛那声音会扎进她的脑袋里去似的;再也忍受不了妹妹枝儿那种凌厉的语言和行为方式,甚至枝儿出门槛时那坚硬的、一个大幅度跨步的背影,也叫花儿觉得别扭;从前那么慈祥的爸爸,那看惯了的在妈面前那唯唯诺诺的软弱样子,花儿也突然间觉得很不舒服;弟弟根儿每一句话都很正确,却都那么平淡无味。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南场长不一样,到底是哪儿不一样,花儿不知道,更说不出。
曾经密密相挨、曾经坐在南场长的怀里听蛙鸣,伏在南场长的背上看月亮,南场长的怀抱改变了花儿看取众人的眼光。当花儿被放下了南场长的怀抱,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环境,发觉这里的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感觉了,就像登高的人重新回到平地上,对那平地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平地怎么都陷下去了呢。花儿感觉到的正是这生活里种种的塌陷与粗糙。
有谁是和她的南场长一样呢?单是为此,花儿仿佛感觉到了痛苦。
花儿要分出去住,李斌死死拦着,担心女儿出去住遭到打扰。花儿妈一方面觉得正中下怀,又担心让哪个男人占了便宜,可真是鸡飞蛋打,因此只得骂骂吵吵僵持着。
不久,李家发生了一件外人谁也不得知晓的事,差点将一个家震裂了。
李枝儿大学毕了业,才相信大学毕业生真的不正式分配工作了。枝儿大学毕业的这个年代,大学毕业生落得差不多和进城的农民工一样的境遇了,尤其是那些没有家庭背景与社会关系的农村大学生。枝儿只得暂时来到北山市里一家媒体下设的广告公司,进广告公司的门槛很低,广告员与媒体并无真正关系,只是公司负责人的一个雇员。一进公司才发现,大学里所学的那点知识全用不上,第一个月,枝儿拿到了600元的见习工资,半年的实习期满后,枝儿的基本工资是1000块,其余的收入,得靠广告收入提成。枝儿没有一分钱的提成,只有陪着笑听前辈们在那里谈笑生风相约去喝酒,庆祝领到了大把的提成。
在枝儿的眼里,能拉广告、拉赞助的都是有能力的人,在大哥大姐们半是醉意,半是炫耀的打诨中,几顿饭吃下来,枝儿心里就像那满满的胃一样,已经很清楚拉广告是怎么一回事了。拉广告,研究生能拉,小学毕业的也能拉,拉广告,不限门槛,但不是谁都拉得成。枝儿想到家中父亲懦弱,弟弟实诚,姐姐痴傻,自觉任重道远,不信自己拉不到。枝儿感到自己手里已经攥着和前辈们手里一样厚的钞票。
半年后,枝儿勉强拉成了几个小广告,又因识眼色,处事积极热情,连广告部主任的桌子也是时不时去擦干净,深得广告部长的照顾。
枝儿提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嘀嘀咕咕对她妈说了她的机灵出色。说得她妈咯咯笑:“咦,这个女子妈可是没白养!你这圪垯女子可不敢和你那半脑子姐姐一样!”
“你放心,我是有分寸的!”一语出,母女俩暗自笑了。
枝儿这次回来,也给姐姐花儿买了衣服。姐姐穿上新衣服,让枝儿不由惊叹,忍不住又将自己的毛皮领子大衣让姐姐试穿,那毛皮护卫下,姐姐的脸庞是一朵真正的娇花,那一双眼睛,清澈明媚如春水,脸颊和下巴之间秀美的弧线,任是多么高妙的画家也画不出那恰到好处的神韵来。书上描述的多少倾城的美人风姿,原来全都在自家这个傻子身上呈现!可惜,她不解风情,不知计算,只会做下那样不明不白怀了孩子自己抚养的事。
枝儿和姐姐一起站在镜子前,姐姐天生的美貌愈发显出她极力打扮之后的丑陋。造物主为什么要将如此的美貌赐予一个痴傻的人,而对聪明过人的枝儿却这样吝啬!
枝儿看着姐姐的美,只叹惜一朵仙葩开在了无人知晓处,天大的资源浪费。叹息着,脑子里电光闪过一样想起一双目光来:在年前的酒桌上,枝儿陪广告部主任出席的酒席上见过的一双目光。
枝儿就坐在那一双目光的正对面,详细观察了他的目光如何放纵地在身边一个年轻女人脸上舔舐,好像要把那张脸上的粉脂刮下来。李枝儿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又好笑,又可气,正常智力的人眼光可以这么露骨,比一个傻子都过之而无不及!枝儿在酒桌上被冷落,百无聊赖,三心二意,筷子掉在了地上,俯身去捡,却看到了一个意外景致:两只脚夹着一只脚,是两只皮鞋的脚夹着一只高跟鞋的脚。
那一只高跟鞋脚的主人,算是有姿色的了,比之于眼前的姐姐,那简直是彩鸡之于凤凰。枝儿脑子里飞驰旋转着,面上就有些迟缓。
外甥李男男,站在炕上捧住花儿的脑袋吻了一下:“妈妈就像一只大猫猫,太亲了!”逗得一家人都笑,花儿像任何一个聪明智慧的母亲一样笑得那样满足,那样优雅。这一笑里,枝儿仿佛有些羡慕姐姐了。
折翠巧在小外孙头上一点:“你这个小风流种子,像你那没头没尾的野老子一样!”
李斌弱声说:“在孩子跟前,你说话稍微讲究一些。”
折翠巧回头夹了丈夫一眼。
枝儿才走了一个多月,又从市里回来了,嘻嘻哈哈说她领到了一笔提成,要接姐姐去市里逛逛。
李斌说,没事瞎逛什么,男男还这么小。花儿便说不去了。折翠巧说:“想去咋去,枝儿不为叫你散散心么,不过三天两天,男男我还打拧他呀是掐他呀!”
花儿跟着妹妹走遍大大小小的商店,买了几件好漂亮的衣服,妹妹又为她选衣服,又出钱,花儿口里只说不要,但心里好高兴,想着这件衣服可以哪个季节穿,又一件可以与家里的哪一件搭配。妹妹虽说是话语强势一点,但心里对她这样好,妹妹亲热地挽着她,姐妹俩走在大街上也说道个不停。看见有许多年轻的女孩子开着车,妹妹便指给她看,小声说道这些小巧精致的车子的价格、由来,说的尽是花儿似懂非懂的一些话;枝儿又亲热地说:“她们哪里有我姐姐一半漂亮!”枝儿今天毫不计较地夸花儿漂亮,就像那漂亮是长在她自己身上一样,这让花儿从心里觉得,枝儿到底是亲妹妹。花儿也从各个商厦不同形状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美,从女人们对她的注视里印证了自己的美,花儿一时觉得,城里真美!
一直走得脚尖累了,姐妹俩才在街边小店里吃了一碗面,来到了一家宾馆。这宾馆在花儿看来,实在是太高级了,单是房间里的灯就有好多,一压这儿亮了,再一压,那儿又亮了。花儿刚坐下,枝儿就让她起来洗脸,用滑腻的洗面奶洗过脸,枝儿又拿出一大套擦脸的油、霜、粉来,一一向她示范讲解用法,花儿从不知道一个人脸上还要抹这么四五层,连说她只用保湿水就可以了,但枝儿热心给她打扮起来,一边抹一边讲这样做的好处,好象这样一抹,就可以到五十岁还这么美似的。花儿听任妹妹打扮,最后到镜前一看,花儿觉得自己就像是年画上的一个娃娃。花儿笑着,拿起毛巾就抹,在枝儿的叹息声中先抹去了口红,再抹去了脸颊上的两片粉红,又将粘了黑糊糊墨汁眼睫毛擦干净了。
“真是个农村的,连个画妆也不懂!美丑不分!”枝儿拉下了脸。
花儿知道妹妹生气了,连忙软声说:“我是不习惯么,觉得怪怪的,活像个假人。”
“那最起码也应该抹上口红,这是最起码的化妆。”枝儿拿起口红就要往花儿嘴上涂。
“别!枝儿!”花儿一下躲出老远:“我觉得最不能抹的就是口红,一抹就像个坏女人似的。”
枝儿一怔,突然笑起来:“那你总得补上一点粉底液吧,你自己过来看吧,好象我强迫你似的。”
花儿走近镜子,果真觉得毛巾抹去的地方很显眼,便用食指蘸了一点粉底液在脸上抹开,又用一点卫生纸妹妹刚才画的又细又黑的眉毛抹淡一点,刚抹了两下,妹妹说递过来一枝小棉签,说“用这个!我就看你能把自己收拾成个啥样子。”花儿接过在眉毛上一抹,眉毛只显得比平时要浓一些,也还自然。枝儿又递过来一枝口红,说:“这是润唇膏,没有颜色,把你抹不成坏女人!”
花儿先在手背上一抹,果然是没有颜色,这才在唇上抹了抹,但花儿还是觉得自己的嘴唇太红了。
“那不怨唇膏,怨你妈给你生的那么红,你妈就是个偏心眼儿,只把你生得那么俊!” 枝儿恨声恨气。
往常,花儿为了枝儿不再生气,总要问妹妹自己哪里做错了,妹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今天花儿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情不自禁地说:“枝儿,你看!”说着对着镜子里一笑,镜子里的花儿穿着枝儿刚为她买的淡紫色紧身羊毛衫,显得花儿真正是与不同于平日的美!枝儿一看,绷着的脸一下松开,说:“你知道花容月貌这四个字是什么意? 这四个字就是为你造下的,花儿,姐姐,你可真漂亮!我都恨不得咬你一口!”说着便龇牙要咬花儿。花儿笑着躲闪,姐妹俩言归于好。
妹妹又拿出护手霜给花儿手上抹了又抹,花儿说,“行了,抹一点就行了,手不是经常要干活么,抹那么多浪费了。”枝儿又往花儿手上抹了一层:“姐姐,你想不想永远都这样漂亮,这样什么也不用干,每天这样都这样!”
花儿一听便笑起来:“想啊,那怎么可能呢,光这一天都花了你多少钱呢,再说,我还要回去看男男呢。”
“姐姐,要是我让你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呢?”
“你尽是说瞎话,你又没傻!”
“姐姐,只要你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我相信一定能!你不信你试,你试着瞧吧!”
花儿一看枝儿那付志在必得的认真样儿,就知道妹妹与自己意见不合,怕生不愉快,便说“枝儿,咱们早点休歇着吧,你不累?”
“姐姐,你先歇吧,我还有个朋友可能要来,得出去接一下。”
“啊!” 花儿一听还有陌生人要来,心里先拘谨起来。
“姐姐,要是我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可要理解我!”
“你今儿是怎了!怎么尽叫我姐姐呢,我都不习惯了。我哪还记你呢,我连好歹还分不出来!为了我,小时候你跟人家吵了多少架呀,你要不是为我好,人家谁舍得给我买这么多新衣服!你不是要去接朋友么,快去吧,天都黑了这好大功夫了。”
“姐姐,我没本事为你买更多的!姐姐,我心里可都是为了你好!我可是你的亲妹妹!”
“你今儿到底是怎了?你怎么哭了?看你朋友一会儿来了笑话!”
枝儿连忙抽摇着头笑了,说,“那我接我朋友去。”又抬起头来夸张地笑着说:“要是我朋友先来了,你可得招行好!”
枝儿刚出门,又响起了敲门声,花儿起身开门一看,回来的还是枝儿一个人。枝儿关上门,又对她一番叮咛,那么利索的一个枝儿,说话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花儿却从枝儿这古怪的前言不达后语里听出了一个总体概念:将要来的这个朋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无论如何不可在枝儿还没回来之前怠慢了这个朋友。
花儿便说:“去吧,我知道了,我怎么会得罪人家呢!”
关上门,花儿便没敢在床上歪着,本来,花儿今天穿的是妹妹新给买的高跟鞋,脚已经很累了,脚上磨起了一层皮,幸而还没有出血。花儿穿起自己旧的低跟鞋,先将窗前小几上两个仅有的白瓷杯子洗净了,放好了两份茶。
备好茶,花儿无事可作,便在镜子前仔细比试刚买的几件新衣服。
有人敲门,花儿才觉得妹妹出去好长时间了。拉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很胖,顶发很少,但脸上的笑容就像他认识花儿似的。
“你找谁?”
“你就是李知的同学!”
“你是谁?”花儿想,她怎么成了李枝的同学呢?
“我是!我是吕,我姓吕。”
“枝儿出去接他的朋友去了,一会就回来。”花儿心里疑惑,这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妹妹的大名?
“就是我!”中年人笑着走进门来,且随手将门按上了。
花儿听着门碰上的声音,心里犯起一个迟疑, 又想起妹妹的叮咛,便倒了一杯茶,端在客人面前的小几上。
“真是个美人!百闻不如一见!”来人一眼不错的盯着花儿。
看这人穿戴尚且体面,可这人怎么是这样?还说他是妹妹的朋友!花儿未答一言。
来人脱了外套,言语、眼光里毫不节制地盛赞花儿的美貌,满嘴夸赞花儿,一把就拉住了花儿的手。花儿烫着了似的一下挣脱出老远,又惊又怒地叫:
“你拉我干什么!”
来人却一点不恼,满脸浅笑道:“太可爱了,想不到你这样可爱!是不是我太心急了,吓着你了!来,坐,不急不急,来,坐啊!”
“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走错门了?”花儿想这人一定是走错门了,这旅馆里的门不都一样么。
“你太会逗人了!怎么会错了呢,李知早就向我说起你的美貌,我还不信!宝贝,我已经看过你的照片了,不过,只是一张背影!”
“你在说梦话吧,你肯定是弄糊涂了!”花儿更觉来人可能是个傻子,疯子。
“我是在说梦话,哈,真像是在梦里!看到你真人,简直是叫我眼花!”他满是皱纹的眼睛里全是笑意的盯着花儿,好像花儿吐在他脸上他都不会生气。
花儿想,看来这人的确是妹妹的朋友了,可妹妹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是朋友?这么老,这么没脸皮!
花儿该怎么打发他走呢?
妹妹怎么还来回来呢?
“听说你大学毕了业还没找到工作,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工作是个什么,就是我一句话么。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怎么能让你这样美的人受委曲!美人,你这下可算是遇到贵人了!”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花儿已经很不耐烦了,远远的立在桌前没好气的说。
“清纯!还这么清高!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太可爱了!”
“我才不要别人说可爱呢!”花儿冷冷地说。
来人嘿嘿嘿笑个不停,好像他心里多么得意似的。
笨拙应答的功夫,花儿又备好了一份茶,放在白色搪瓷的杯子里,花儿想妹妹应该快回来了,是等妹妹回来了再冲上开水呢,还是先冲上水等着妹妹。花儿似乎一直在紧张地想着这个问题,花儿一个心眼以为:妹妹总会回来!妹妹马上就会回来!
花开走过去拉开门,想望一望妹妹是否快回来了。
这时,那个吕姓人突然站了起来!
枝儿一直站在宾馆大厅外一个阴暗角落里。
那个吕副董进入大厅了,枝儿突然紧张得心砰砰跳,突然怨恨母亲先前没有拦住她,母亲是真没有明白她带花儿来市里的意思,还是母亲故意装糊涂!枝儿冲进大厅,几步就跨上了一层楼梯,她要将那个吕副董赶走!花儿是她的亲姐姐,花儿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痴姐姐会不会因此受到更大的打击,变得更痴!
枝儿冲到二楼,突然想到了窗台上隐藏在包里的微型摄像机,想起了放在窗帘后面的录音笔。枝儿为这一幕寝食难安一个多月,这个计划就像魔鬼一样在枝儿脑子里已经上演了无数遍,现在,在计划就要实现的关头,她要放弃吗?何况,姐姐要是已经有所觉查,会原谅她吗?
像一具空壳一样,枝儿缓缓从楼梯上退下来,走过顶灯亮得人眼里发花的大厅,再次在黑暗里站定。
再等等吧,只等一小会儿!枝儿对自己说。
枝儿心神虚空地僵立在黑暗中,祈祷计划完成;祈祷花儿可千万别太犯傻;花儿啊,知不知道妹妹我只是为了帮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祈祷过后,枝儿的心却跳得更快了!她脚步虚浮,又一次冲上了楼梯,飘至三楼她所登记的那间房前;正要抬手敲门,隐约听见了吕副董那夹杂着玻璃丝儿的男中音。
“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太可爱了!”
“我才不要别人说可爱呢!”清清楚楚是花儿的声音。
接着是沉默。
枝儿听到这里,神不由已,脚尖点地如鬼一样的从楼道里飘走了,生怕自己发出一点脚步声。
又一次站定在黑暗里,夜风突然那么冷,枝儿打起颤来。
大厅里突然是一阵慌乱的高跟鞋的声音,枝儿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姐姐花儿手里抓着几件衣服,拉着一个塑料袋子,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冲下楼梯,冲过大厅,冲进黑暗里,弯下腰来,声咽力嘶的叫了一声:“枝儿!”
枝儿本能的想上前去安慰姐姐。但这时,枝儿的手机响了,枝儿一下捂紧了手机,恨不得立刻拿一盆水把手机的声音浇灭了。
枝儿在暗处,眼看着姐姐跑出了宾馆院子。
枝儿极力镇定,枝儿不能不回到了那个房间。
吕副董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地让枝儿看他发红的胸膛:赤裸的胸膛上还沾着大片茶叶,吕副董半边脸颊上,鲜红的三道半;一张单人床斜到了半边,另一张紧靠到了墙上;两个搪瓷杯全碎了,碎瓷片满地都是。幸而,装摄像机的包还在,窗帘后面放在小纸袋里的录音笔也在。
“你这同学是个什么人么!你原来就是想害我,对不对?你看看我这脸,你说吧,怎么办!”
枝儿想着在门外冷风里呼喊她的姐姐,看着气急败坏的吕副总,一时急得流出泪来。
“你哭,哈哈,你还哭,你办的这好事!你快说这事怎么解决?”吕副董突然笑了。
枝儿惊呆了!
枝儿没有跑,正如吕副总所料想的那样,枝儿并没有跑。
一股奇怪的恶臭堵住了枝儿的呼吸。是那堆积久了的下水道的味儿,城市的下水道,在阴暗里堆积太久,在阳光下翻晒出来,简直臭不可闻。
枝儿无法呼吸的时刻,一边的手机声音大作,那是姐姐,姐姐在一遍遍的找她。
那一张嘴里的恶臭,如同带着毒气,这恶臭在房间里形成一股又一股的气流,枝儿要被这臭气毒得脑子爆炸。
脑子没爆炸,却裂了一条缝儿,枝儿突然想起了祖母的话,祖母还是那钢硬的口气。
“你要敢欺负我的花儿,你看着!我可是有办法你哩!”惊得枝儿要定一定神,看是不是祖母真的就在眼前。
枝儿真想不到,几个小时之间,会发生这样天旋地转的事。吕副董走了,怎么走的?似乎听见了他走时带上门的声音;又似乎未走,枝儿还想大开了门大开了窗子赶走空气里的吕副董。
姐姐去了哪里呢?枝儿似乎要出门去找,人却缩在床上未动。窗帘背后的录音笔,包里的微型摄相机,这时该关了吧,枝儿空瞅了一眼,还是一动未动。
下半夜了,枝儿心怀畏惧的回拔了那个反复响起的号码,原是一个公用电话,打电话的那个人已经走了,枝儿料想到的!枝儿要不要出去找姐姐?姐姐会不会骂她?枝儿要不要回宿舍去住,回去会不会惊动同住的同事?枝儿躺在旅馆里,一会儿热得掀掉被子,一会儿又冷得打颤,百般不适。仿佛一个新屠夫,初次举刀开杀戮,杀了那个畜牲,却难以洗清溅在身上的血迹。
花儿再一次走上北山的夜,一个刚刚在几个小时之前店门大开,华衣美食,美好可爱的城市。可这夜的城市,潜藏着多少危险,哪里才能安全地等到天亮呢?凭着白天眼里所见模糊的记忆,花儿来到了一家医院急诊室,急诊室里亮着灯,花儿悄悄的坐在急诊室外的铁椅上。
夜晚是这样的冰冷。北山的春夜,又是这样冷得渗骨吸髓!
折翠巧意外地看到花儿躺在炕上,便问她怎么就回来了,这一问不要紧,花儿一下弹起来,指着母亲大哭大叫:“你,你的女子作害我!我傻,外人还没有想着法儿要作害我!”
“你个憨憨,你疯了,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花儿真的快要疯了,她冲着折翠巧连哭带叫。李斌想不到他一向乖弱的女儿会这样咆哮,男男在一边直声哭嚎,惊惧得像是天塌了一样。
“我不在这家里呆了,指不定哪一天,你就由着你女子将我剁成人肉包子给卖了!”花儿把男男紧紧的搂在怀里,痛哭流涕。
李斌似乎明白过来些什么了,口里不敢言,拳头在袖管里打着哆嗦,先将折翠巧恨得牙痒痒,心里七下八下,深深担忧他的花儿可能不能再安然的过日子!
枝儿,这个野狼一样的女子!平静的长平川里,怎么冒出来这么个魔鬼一样的女子来,快给她寻个下家, 打发她出长平川吧,长平川里放不下这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