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梅梅流产不到一年,又怀孕了。关梅梅要生孩子,建雄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爽快话。别人先没说什么,唯有关梅梅的姐姐关春梅认定妹妹这次如果再流产,以后就不能生育了,强硬要建雄娶关梅梅,饭馆几近成了谈判场所。
关春梅前几年还仅仅是一个远嫁外乡的农村妇女,丈夫张广这几年做倒卖煤炭的生意,扎扎作响的一下就家产几百万,省里、市里买了房子,县城里修了别墅,钱多得两口子闲来无事,只是浑身添金增膘,恨不得造一件事出来磨磨精神,偏偏出来了关梅梅怀孕,而建雄又态度含糊一事。这事在关梅梅的父母听了唯有叹气,关春梅两口子却气愤不已,姐夫张广认为小姨子的事情会这样窝囊,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有钱的姐夫放在眼里。
谈判之前早已经通过关梅梅递话,要建雄离婚再娶,姐夫张广出四十万买一套房子给建雄。建雄一听此言,自尊心立刻大受损伤,建雄在两个兄弟面前的自尊是英俊孔武,有一个秀禾死心塌地跟他,如今虽说没有四十万,但也不是要靠人施舍钱财混房子住。应付着关梅梅,心中对此事早已经是多了厌倦,三天两头的喝酒。
谈判进入正式程序是在夏利钱庄四楼,关梅梅、建雄与关春梅夫妇,建雄前一天喝了酒,还在余醉中。
关春梅坐在床边,张广进门不久就躺在了床上,关梅梅和建雄分左右坐在靠窗的圈椅上,中间是小茶几。两个男人相对,姐妹俩相对。
先说话的是关春梅,苦口说妹妹如何痴心,要不是犯糊涂,也不至于下嫁一个农民,话又说回来,只要生意好,农民又怎么了。建雄半天无语。关梅梅哭道:要是建雄不要她了,她就不活了。一直未说话的姐夫,突然将桌子一拍说:“你到底怎个意思,这个事情怎么解决!”震得茶杯在床头柜上打颤,三个人都愣了一愣。
建雄说:“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关你痛还是关你痒!”
“你给老子胡嚼!老子一枪嘣了你!”唰拉一声端起了猎枪,猎枪本是立在床头柜边上的。
“你放下,你把你那劳什子家具放下!”关春梅挥手急叫。
建雄望着张广那激动的面孔,渐渐的脸上荡开了一个笑来,是无声的,不屑的笑。
张广的枪还端着,“你给个痛快话!这件事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建雄伸手拿茶杯,建雄将茶杯放在了右边窗台上,建雄已经对关梅梅厌恶到不愿一同放茶杯,还是仅仅是一种下意识。
“放下!你放下,死你哩!”南建雄眼角边扫见关春梅手模糊地推了一下,忽听见砰一声枪响。
关梅梅双手摊开,胸前鲜血汩汩的冒。
关春梅大哭,建雄几近晕眩,要抱起关梅梅,才知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愣着,才想起打急救电话。
张广见建雄拿起电话,醒了过来,跳起来趿拉上鞋滚石头似的跑了,楼道里一阵乱响。
钱庄管理人员涌进来,建雄看关梅梅的脸一时比一时苍白下去,胸前还在流着血,跪地抱着梅梅的腿痛哭。关春梅撕心裂肺的叫着:“梅梅!梅梅!”
120急救车来了。几分钟之后,医生走出了抢救室,关梅梅再也没有醒过来。
关春梅在楼道里哭得失声:“梅梅,是姐姐害了你!是姐姐害死了你。”
院子里,南秋山老两口在摊晒谷子,南秋山现在不指着种地生活,但香谷米一直种着,两个儿子、还有城里几个南家、常家的侄儿侄女,南秋山常年供着他们小米。南秋山对他们总是那一句老话:米难认哩,你们买的不香。
电话响了,照例是老伴起身去接。
“咋,要叫你叔呢,怎么了?”
“他爸,他爸,你呀!饭馆里来的电话!”南母一听要老头子,就知道又是她管不了、听不懂的大事情,且十有八九是不好的事情,心里想问清楚,又唯恐误了孩子们的事,急忙招呼老伴来听。电话里就是有洪水猛兽,老伴也会给挡住的。
南母虚弱、紧张地倾听电话里的声音,听着老伴的答话,品着老伴的神色。从老伴的脸色看,饭馆里出大事了!老伴放下了电话,南母一双眼睛孩子一样瞪着,声气低微的问:“怎么了?”
“唉,那个女子,那个关老师殁下了,枪打死的。别怕,别怕!不是咱建雄,是他姐夫。寻上两个钱,我立马上城里,不敢让建雄着了怕!你给秀禾说一下,安安的在家里,再给老大说一下,让他有个准备,算了,我说。总有个我呢,你别怕!”
老俩口正翻箱开柜,手忙脚乱,秀禾一扑进来踏在门槛上:“枪把谁打死了?建雄出事了?建雄怎么了?啊爸爸!”说着泪水双流。
“不是建雄,是他姐夫,建雄没事。你们安安的在家里。”
婆媳俩匆匆收拾衣用,南秋山帽子一戴,皱着眉头,弓着背,赶紧出门。儿媳妇紧跟在身后,南秋山道:“你去干什么!”
“我去街上取点钱,你带上!”
“等我去拉完了再说,先不忙!”
“我送你去城里!爸爸,我怕你晕车。”
“我不晕。这两天千万看好小志,看好孩子们,你们谁也别上城里来,解下了没!”
秀禾站定了。关梅梅死了,关梅梅真的死了么,秀禾惊得心里吸着凉气,好像是她害死了关梅梅!想到自己往关梅梅身上泼热菜汤的事来了,想到在大街上她踢关梅梅的那一脚来了。建雄会不会因此被公安局抓了!
南秋山来到南记砂锅王店,正逢上了好大一个场面,关家一帮年轻媳妇、年轻男人站在门外,吵吵囔囔要砸砂锅店。厨师小白站在门前台阶上,说他真的没拿钥匙,昨天一出事,老板就把门锁了,他今天早上还憨乎乎的来上班来了。
看见了南秋山,小白一跳下来,走到跟前,急切耳语,扶南秋山走上了石阶。
南秋山不高的身材,努力抬起弓着的背,目光在男人堆里一扫,说了一句:“这里头谁是咱梅梅的亲人?”
人群瞬间一愣,接着是七嘴八舌:“我就是,我们都是!”
南秋山没接话,转而问厨师:“建雄呢!”
厨师一时不知,随便应了一句:“不晓得,大概在医院里。”
“大概,不要大概,你叫他这两天哪里也不准去,老老实实守在梅梅跟前,那还不应该么!不是他打死的,他就没责任了?退一万步说,就是没责任,情义也没有了?”一摊人未反映过来,南秋山又问:“咱梅梅的哥哥来了没有?”
人群中一个男人微微动了动,声中带泣:“我妹妹还没活人哩!”
“他哥,我最心焦的是亲家母,我怕你的老妈妈听了这个消息受不了!”梅梅的哥哥一听,只是擦泪,再说不出话来。
这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这个老汉说得干油不蘸,不是你们建雄,我家梅梅能有这下场!砸!今天非砸了这馆子不可,盆盆碗碗一个不要留!我们梅梅死了,倒叫你们好活!砸,你这个鬼老汉给我让开!”
众人又骚动起来。南秋山道:“盆盆碗碗没性命,不过两个钱的不是。要不砸,还能折变两个钱,把咱们梅梅好好抬埋了!梅梅他妈,老人家养老总得有两个钱吧!今天来给梅梅出气的人都是我老南的亲戚哩,亲戚们,你们想一想,咱梅梅的这命是不是就送在出气上?有什么事、什么气,咱们坐下来慢慢拉,梅梅他哥,你说呢!”
建雄在派出所里,与关春梅一起问过笔录后,建雄被关进了看守所。
在一间小旅馆里,南秋山独对一屋子人展开了谈判,关家兄嫂亲戚的重点在于赔偿,南秋山的重点在于将关梅梅顺利安葬。一场谈判在发怒气,斗狠话,拉家常之间夹杂、轮转。每到饭时,必有南家的大儿子按时按点前来,招呼大家去吃饭,茶也带来,香烟是整条的掰开了一盒一盒递在男客们手里,饮料也是整箱箱子搬来,让女客们尽量用。
南秋山说:“咱吃饭去吧,都是亲戚,吃饭着咱也能拉哩,本来咱们可能还有好多机会遇呢,谁能想到,怕是咱们只遇这一回了。”
清凉山派出所的张所长几乎天天来调解此事,说接到报案,派出所里已报上级公安局,发出通告,追拿凶手张广。
南秋山说:“张所长,法律的事我不懂,我只是想,关家已经殁了一个女儿,再不要让一个女婿四处逃亡回不了家。那张广人年轻一时失手,要想开枪,也是要打我家建雄,并不是针对关梅梅。”关家人一听,当时觉得安慰,再一想,是话里头有话:关梅梅的死,纯属于其姐夫张广开枪误伤。
“老叔啊,私下的情理是这样,可不管什么原因,哪怕就是枪支走火伤了人,我们也要追究责任!”
关春梅亲眼看着妹妹死去,摸着妹妹的体温一点一点凉下去,悔恨得几天不敢见人,后来才坐在谈判的角落里,听见了南秋山与张所长的对话,正触在心痛处,失声哭起来。
南秋山款言劝说春梅,世上没有后悔药,那杨广想来罪不至死,还是安排好梅梅葬事,梅梅母亲的养老为重。
谈判终于进入不能再退的阶段,特别再请了张所长、李警官两人参与调解。
关家提出要将梅梅葬入南家祖坟,一个饭店全折变了给关家,因为这几年来,关梅梅和建雄已经是事实夫妻。
南秋山说:“按理说,你们关家提出的要求也不过分,死者为大!但你们可能也听梅梅说过,建雄和家里的婆姨一直就没有离婚,我一个当老人的要让死了的心安,也不能让活着的心不平。按公家的法律来说,咱梅梅还不能叫合法;按古礼来说,家里那个是明媒正娶,小子都十几岁了!饭馆开始投入是我那个三小子的五万,清了这五万,建雄的那一份全归了关梅梅也是极有限的。况且这几年租房子,还有那房子里的一应电器家具、铺铺盖盖,吃吃穿穿,哪一样不是钱!”众人无声,南秋山又说:“抬埋咱关梅梅的钱,我拿出我的棺材底儿来,一万块;建雄的饭馆里,一半的钱也罢,安慰梅梅老母亲也罢,我作主张,尽本事再抽出两万块来,也已经是一块铁了。”
关家人吵着不服,南秋山说:“儿子大了,我只能管到这个程度,我要能管得下儿子,哪里会上儿子沾上这事呢。你们若不接受不了,只管等到建雄出了看守所你们再和他说去!我就把一个儿子先交给公家,再交给你们关家!”一把捏灭了烟头扔在地下。
人群里那个尖利的女声说:“那这回要死的是你家建雄呢?”
“你还真说对了!这回要死的是我家建雄,那就是故意杀人,我老汉半毛钱不朝人要,就要那张广给我顶命!自家姐夫打死了自家小姨子,我老汉七八天里苦口婆心还怎么都说劝不下你们了!算我刚才没说,你们找公家判去,公家判我们该出多少,不够了我去借,多余的一分没有!”说着捡到帽子要走。
一屋人愣着,关春梅突然跪地,一把拉住南秋山,泣不成声。
南秋山扶起关春梅。道:“我老了,不跟你们斗气,我为什么要跑来处理这件事,我那大小子要来,我没让来!我那大小子在政府门上十几年,上访告状的,投人接嫁的,什么扎把德舞式的人没待承过,什么勾勾扯扯的事没经见过,写写算算十几年,公家门的事情也不知道理论了多少,这事情我不来就满能行哩。但我说我活着哩,叫我去,为什么?就是怕你们年轻人争强斗气,再生出事来!不斗气,梅梅能有这事?梅梅的死,不是一件能不能捞两个钱的事。只是让建雄尽一份心,我作为一个老人,也给这不在人世的孩子一点心意!事情出了,终该是妥善解决,梅梅走得那么惨,咱们还能再不让她早点入土为安!”
张所长也开了言,说鉴于这一事件的特殊性,以两家人自行沟通为主,如果两家能互相体谅,妥善解决,是再好没有!于是引领一行人到派出所写好合约。
众人散去,张所长说:“南叔,这几天我观察你,你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你以前在村里负过责?”
南秋山看见大儿子已在门外找了车等候,说:“负什么责哩,就负个老婆娃娃的责,还给我出这大乱子。”
张所长说建设,“你爸,幽默哩!”
建雄出了看守所,方知关梅梅灵柩已经出城,冥婚与郊外一病亡的少年郎,男家将葬礼当婚礼,送关家六万块阴聘礼,响吹响打下葬。建雄原本想着扶梅梅灵柩还乡,一尽情义,竟忘了梅梅是未婚女人,怎么能独自葬在家乡。好好一个人,突然死了,突然又葬至别个男子墓室,从此阴阳两隔,阴阴也两隔,建雄深觉心灰意冷,就是一场游戏似乎也做得太不像,太荒唐了。原先租来的房子里,被关家人洗空,连一块床板也没有留下,建雄只得退了租房,也无颜回乡见人,就在饭馆里支了一张床,两三月间闷闷无精神,饭馆也是气息奄奄。
南秋山再次来到饭馆里,给儿子送炸油馍,也来探探儿子声气,看儿子想不想和他说句话,拉拉眼下的事。儿子大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可以头上摸一摸,屁股上踢一脚的家伙。这家伙长成了叫当父亲的伤神的一个敌人,一个亲切得舍不得下手的敌人。儿子越大,越多了表达关切与爱护的艰难,当父亲的心永远是柔软的怯弱的,南秋山可以说事拉理、舌战杂七杂八的歪说,就是没法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准确表达心情。老人家只在心里无声的念叨着:你小子就是脖子扭着,就是觉得老子不亲你!你哥、还有小建,哪里就妨碍着你这茬庄稼了!你自己不上进,兄弟们上进了你还不高兴!我通共有几个儿子,就顾得上偏三向四!我能像小时候一样,背着你们拉着你们!你小子要再有一个娃,你就知道哪个是亲,哪个是不亲,大指头掐上疼里,小指头掐上也一样的疼哩;说你好就是亲你,骂你两句就是不亲你,你还不如小志,小志还说爷爷打他也是亲他哩。
南秋山在沙锅店里慢腾腾吃了儿子端来的一个瘦肉丸子火锅,儿子一会儿进来站站,一会儿又走,忙得就不肯坐下来。南秋山看起来是长谈无望,便简明说道:“你抽空回回家,事情了了就了了。你妈和秀禾前一晌去了人家饭店里,说是去给你叫魂哩,怕把你吓着了!你大了,想怎么做事我不说了,我就给你说,秀禾一听你出事了,当时就哭,就打发我来看你,忙忙的跑到信用社里去取钱。这回的钱,秀禾两万,你哥一万,吃喝、住店、医院里,也得一万,也是你哥。你好好振作起来,把钱一一还了,自己的责任自己担起来!路还长着呢,你妈一天到晚就是念囔你哩!”
南秋山要走,建雄无话,只是给父亲装了一条烟。南秋山说拿上两盒就行了,儿子偏要塞进包里,南秋山接了,对儿子正色道:“这东西以后你也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