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终于结束了,建设一直等到帮女儿填报了志愿才回养羊场。要是顺利的话,女儿可以考上重点院校。
女儿要跟他去养羊场,建设想到白美丽之事,只好推脱说他即刻便回来。
车窗外,连绵不断的山梁掠过,建设于无聊观景中约略想起这一片村庄是市里哪位领导的家,又哪一个村庄是建设大学校友的家,在又一个村庄里,曾经出过几个省委书记,而在更远的过往,也许还有更显赫的生命,可是,这些山村,还是一样的静静的,静静的从移动的车窗前略过。
北山到底有多少山梁多少山村,单是白于山区一脉谁能尽数,这里曾经藏着多少自以为解不开的密秘,无法消淡的爱恨情仇。多少村庄,不过是藏在山谷里的一处人迹罢了,那一孔孔窑洞,高远处看来,更像是望向苍天的一只眼。空怀大志的南建设不过是葡伏、被遗落于这千山万壑里的一个众生。
建设一到养羊场,总觉哪里不似从前,一问,才知是老张得了痢疾,躺在家里六、七天了,他老伴只来做做饭,场子里只有小张和负责销售的小李,负责技术的小郭也去了城里,几个喂羊的婆姨只在喂羊的时间来。
平时二十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养羊场,在大夏天里也透出一股凉意来,去探老张,老张说没想到一碗剩菜就惹下了这么大的事,好在已经能下地溜达一回了,又问了建设女儿的高考。在老张家吃过饭,下午建设自己烧了水在硷畔上喝茶,小李在旁,说着一些销售的事,建设听着,也觉淡淡。小李去了河边,占据了整整一面缓坡的养羊场仿佛只有建设一个人。眼底就是养舍,传来一声声咩咩的叫,水完了,建设仿佛等着水来,仿佛感觉到有谁在院子里远远地晾着衣裳,提来一壶热水放在他手边。
建设一望,还是只有羊,没有水来,建设不起身到羊舍里去,很久没有亲眼看看这些生灵了,有几只小羊一见了建设,蹦跳着藏在老羊身后,这些小羊不认识建设,建设看了那高壮的白绒山羊,再看小羊,心情喜悦。有些羊跪在食槽边细嚼慢咽,人有性情,羊有个性,可真是会享受啊。
一一看罢十多个羊舍,羊子将近八百只了,养羊场刚开始的时候,是只有一百只。暮色涂满了养羊场,建设回到上院,继续喝茶,直到茶水淡了,人流了几遍汗,等小张回来,方才将门紧闭了,大开了窗子入睡。
一躺下,等汗水凉下来,却不能入睡,渐渐的生出了寂寞与焦躁,身心不能安。过几天,他就回城里,这个地方建设已经不想再久呆了。
清晨,养羊场忙活起来了,拉草的,拉水的,养羊的婆媳姨们也来了,人说笑,羊欢叫,早晨的太阳下来就带着热气,老张老伴早早来烧开水,准备午饭。
建设喝了早茶,去养羊场蹓达,又见有不少的羊还是跪着吃草,清晨起来就懒成这样?建设突然想起了什么,仿佛是想起了一个声音,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个天真的、清亮的声音,建设已将一只羊蹄子拉了起来:这只羊的两个前蹄已经溃烂。
身边的小李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南场长!”
养羊场里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没有了人的说笑声,全是羊的叫声。建设让大家检查所有的羊只,当即决定了分群饲养。又让小李打电话给负责技术的小郭,小郭说家里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不想在养羊场干了,只说这一次口蹄疫流传范围很广,并无良药,让场长想办法尽快将羊子处理掉,以减少损失。建设说:“手机给我,我来说。”手机挂断了。再打,对方已经关机。
检查的结果,半数羊子已经染上了不同程度的蹄疫。
这么大数量的羊子染病,自建养羊场来不曾有过。建设不禁怒问:“这么多的羊病了,你们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四下悄然,没有一个声音回答建设。
老张听到消息也赶来了,一脸惶然。
先是剪绒,再是出售有病的羊子,太严重的,只有埋掉。按规定有疫病的羊子是不能出售的,买羊子的倒是有,价钱低得不到正常市场价格的三分之一。
建设走在周湾乡瘦窄的柏油路上,戴着一顶草帽,手上搭着一件长袖衫,提着一箱子书,是下午了,走至乡上可能会没有班车,但建设还是慢悠悠的走。
周湾乡羊子养殖销售实业公司,他不必再来了。
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羊子死的死,埋的埋,出售的出售,在最后时刻,销售员小李开口了,给他留下三十只羊,以一万元一年租下了养羊场。
建设走着,想着他几个月前维持养羊场现有规模的打算,想着更早以前做大农业产业的豪情。可是,养羊场目前几乎只剩下了预期中那一年一万的租金。优良品种白绒山羊的投资赔进去了建设历年小心积攒资金的几乎全部。
现在,他只有那一千亩牧草了!小李托老张来问草场的事,建设只说让老张先帮他照看着,小李的羊场要用草就先用着吧。千亩草场,那是他一年一年带着工人们种起来的,一块一块租回来的。千亩草场是他留给大地的一片心意,也是留给自己的一个纪念。他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片草场!
建设走着,想起进周湾乡有好多年了,一算,竟是有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建设无感觉的走着,十二年,只是走了一个过程。上了公路,建设还是走着,好像要这样走着回市里。
夕阳铺满柏油路,耀眼而模糊,建设终于想起楠楠的高考分数来了,正是预期中的较为理想的分数。建设似乎放下了一切心事。
生活似乎顺利到站,又似乎全然失了目标,建设提着一箱书,走着,忘记了天黑,忘记了应该搭车。
庸常的岁月里,若是放大了听,也一样听得出车轮滚滚,听得出风潇潇兮易水寒。
建设惆怅不已,又一段漫长的岁月付之东流!而前去的路呢,又在哪里?
建设提着书进了门,女儿楠楠惊讶道:“爸爸,你不去养羊场了?”
“不去了,爸爸再也不去养羊场了。”
一家三口团圆,朝夕相处,是久违的了,仿佛回到了南楠幼小时候。建设有时会在办公室里去坐,正琢磨着正式回单位上班,这样工资就会是全额,而不再是百分之八十。女儿高考顺利,使得建设从内心轻易的忘记了那一场突来的口蹄疫,忘记这走了一个过程的养羊场。
录取通知书来了,女儿就要离家去上大学了,夫妇俩不免又有许多叮咛。建设叮咛女儿学有所好,学有所长,不要将大学当作是一个幼儿园大班,只是一味的玩,混。真有学识,得人尊重是小事,关键的是,个人的内在生活会与别人有很大不同。
楠楠真的考上大学了,一家人融洽的相处中,建设还是暗自想起那句咆哮来:“等楠楠考上大学了,我就和你离婚。”
“不离你小子不是人养的!”
夫妻之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哪怕是发下咆哮如雷的誓言。建设笑自己,再不要想起这些无聊话了。婚姻哪怕是纸糊的一座城,而现在,人生里必经的一些风雨都过去了,建设就在这纸糊的婚姻城里呆着吧。
楠楠就要去报道了。建设去银行,递进工资卡,要工作人员将两万元存在写有女儿名字的卡上。
八九年间,建设未用工资卡上的钱,一来是和自己打赌,看不领这份薪水,他是否过得下去;再者,这笔钱他早已经计划是留给女儿的,女儿上大学的费用,还有女儿的嫁妆。
建设的工资卡上只剩下了13元。
银行问建设是不是记错了。建设笑哈哈的说:“要是真错了,也是你们银行出错了。”
没有错,只有13元,并且调出了出入账记录,建设工资卡上的钱几乎月月都被取走。
建设有两张身份证,第二代身份证带在身边,原先的一张远未过期,放在家里。
建设突然间脸色大变,走出了银行。建设心里怒火万丈,是忍无可忍了,要立马回去问个水落石出。
这八九年间,所有的家庭支出都是由建设来支付,哪怕是买一袋手纸,丽娜的工资只用来她一个人的衣饰化妆品与交际费。丽娜为什么还要取走他的工资呢。
当着女儿的面,夫妻间大吵起来,由低声到高声,到威胁。
“你为什么要取走我的工资?”
“我为什么不能取你的工资?法律规定我可以取你的工资。”
“取了为什么不给我打一声招呼呢。”
“打什么招呼呢,难道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你取钱干什么!”
“花!你说要钱干什么?”
“花剩下的呢,楠楠这不要走么。”
“没剩下,早花光了。”
“那楠楠的学费呢!”
“你是干什么的,你办了几年养羊场,连女儿的学费也拿不出来,亏你说得出口!你干什么成不了什么,你当官当得没事了,办个养羊场,好好的突然又不办了。你说你到底能成个什么事?”
“你!”
“我!我嫁给你二十年了,穿的什么,用的是什么,处处寒酸,你看看人家!我为什么要给你省钱,省下来让你给那截木头花!还是让你再养个乡下女人!”
“行了!高丽娜,你恨我,就算是应该。你连女儿也不要了?”
“楠楠不是你们南家的女儿么!你个偏心眼子,就看见你爸爸亲!”
“不要吵了,你们不要吵了!我不要你们的钱,学费我自己想办法!”女儿摔上门走了。
“高丽娜,你太过分了!
“南建设,你不过分,你伤害我还少么!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
“你想叫喊,想撒泼到外面去吧,我不奉陪了!”建设本想认真大吵一气,把积年的事情吵清楚,但此时却发现懒得再吵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竟转为哭,压低了声忍着,双手捂着脸,像个窝囊鬼一样的哭了;越哭越伤悲,就像是对着一片坟场。坟里埋的什么,建设不知道,建设心里万般荒凉。
“别恶心我了!”丽娜把门一摔进了卧室,电视声大作。
建设心理松动了些,想到了女儿,女儿还没有吃饭。
楠楠百无聊赖在街头走,心中十分委屈,生活的严酷头一次毫不留情面摆到她面前,父母之间的不和她并不完全知情,但这一幕却串起了她对于先前那些片断记忆的回忆。楠楠委屈的仿佛是:父母欺骗了她。
电话响了,楠楠更是想哭。电话里是爸爸依旧温和、亲切的声音:“楠楠,想不想和爸爸一起去吃肯德基。”
夕阳里的女儿,已经婷婷玉立,女儿已经长大了。
“楠楠不是你们南家的女儿么!”建设心里升起模糊的喜悦,楠楠是南家的女儿,这已经足够了,建设似乎想再抱抱女儿,再拉着女儿摇来摇去的小手。可是,那个在水管旁边看着他洗衣服,给他念儿歌的女儿呢,那个坐在怀里,偏要试试爸爸的胡子扎不扎的小女儿呢!
女儿和颜悦色地道:“爸爸,我们去吃点面条吧,我也不喜欢那个洋饭。”南建设恨透了成年女子总也一副儿童式的哭丧、恼恨的脸。女儿的知事得体让建设一时心里很是感慨。
他南建设的女儿长大了,即将开始新的人生旅程,有许多生活的真实和生活的理想得告诉她,这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