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建设痴痴闷闷,并未出门。只有花儿伺奉吃喝,日子机械地朝前滚动着,一切如常的日子恍然间并不如常,那悲欢突然间失了滋味,建设像隔了一层玻璃看生活,一切明白,一切再不真切,更无法触摸到生活的实体。
正要吃午饭,突然响起了一阵毫不客气的敲门声,会是谁呢?建设起身去开门,竟抢在了花儿之前。
门一打开,建设愣了,来人是南建设装作不认识,但是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无法忘记的人——丁勇。
丁勇一步踏进门,对着屋里女人的背影破口大骂:“真是不要脸!你果然就来这里找你爱的人来了!谁希罕你这老女人!你把话说清楚,把婚给老子离了,你爱跟谁睡去跟谁睡去,你糟蹋老子的要什么哩!”
见女人还是一贯的不接话,不理会,丁勇气愤地上前一把扯过,勒住她的胳膊将她扭过来。
“啊,你干什么!”花儿大哭起来。
“不是木千叶!你不是木千叶!”丁勇愤怒到发红的脸,吃惊地望着花儿,松开了手。
“我认错人了?”丁勇还是满脸的红胀。
建设目瞪口呆站在一边,脑子里飞快的旋转,却像一只打滑的轮胎,再飞速的旋转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在这一突发的事实面前呆若木鸡。
直到花儿的哭声清晰地传进耳朵,建设才以一种本能想要安慰她,但已经晚了,建设胸膛上被一双大手猛地一推,倒退几步跌坐在了沙发上。
“南建设!你为什么不保护我妈!你明明看见有人欺负我妈你却不管!王八蛋!我一脚踩扁了你!”怒目喷火,拳头捏得紧紧的。南男,他要打建设了!
建设捂着胸口,瘫在沙发上,望着南男:十四岁的儿子,何以有这么大的力,这仇恨是这样的真实!
“不能打爸爸!不许伤着爸爸,南男,他是你爸爸!”
“什么爸爸!王八蛋!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
“你要紧么,他爸,你要紧么!”
“没事,不怨咱南男,是我不对,我没来得及保护你!”建设拍拍花儿的肩。
南男在一边瞪着眼睛,眼里溢出了泪水,突然冲丁勇一声大吼:“滚出去!你凭什么打我妈!”
丁勇正在这一系列的糊涂里。
“男男,不要对客人没礼貌,噢!”建设软声软气的对儿子说,也许因为儿子一掌推在了他的肺部,建设说话很无力。
南男唏嘘有声,伸了衣袖就去抹泪。花儿“南男乖,南男听话”地拉着儿子进了卧室。
客厅里,建设虚弱在沙发上,丁勇还是满脸愤怒的站着,一时万分寂静。清晰传来南男的哭腔:“我不可能让任何一个人欺负我妈!我跟他拼了!”
丁勇大概也听见了,仿佛是为了打破沉默,大骂道:“真是见鬼了,大白天的我认错人了,你也别怪我!前几天,半个来月前,她大清早的闯进门里来,就跟撞上鬼了似的。半夜里又醒来,又是哭又是叫:说她梦见她的爱人了,她梦见什么南建设了!真她妈的太不要脸!我骂了两句,那个贱货一句不吭睡着了!谁知道她几天都不回家,我以为是在学校,今天去学校一问,才知那个贱货已经离开了单位,突然就从北山蒸发了!
她妈的,这个女人害了我一辈子!爱死哪儿死哪儿去!以为她真钻到她爱的人这里享福去了,原来谁也没把她当回事,她还真以为谁离不了她呢!滚吧,滚出北山,老子也就解脱了!”
南建设听着丁勇唾沫飞溅的、走来走去的激昂控诉,只觉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像被人扇了个耳光似的,脸上凉嗖嗖的一层一层皮肉往下刮。丁勇骂完了,咳了一声,走出门外,吐了痰,又向屋里说:“给她爸妈打电话,说没有回来,就不知道这事。我全当她死了,她爱回来不回来,离了狗屎还不种白菜了!我反正给那两个老的也打过招呼了,怨不着我。教球下些什么女子!”
沉重的吐痰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了。防盗门空洞地大开着。
建设望着那空洞的门,只是五内俱乱,不能有一言。
千叶去了哪里?
那种无力感,建设都没有力量再转动目光,从那空洞的门里移开。“她大哭大叫说她梦见她爱人了,说她梦见什么南建设了!”建设满脑子里都是这一句话。满脑子是千叶在床上挣扎着要起来:“建设,我要回去,建设,你送我回去。”
南男上学要走了,走过客厅,梗着脖子不肯看建设,建设还是振作了一下,坐直了。
花儿递过一杯茶来,说:“你去找找姐姐吧!”
建设无声的叹气。
“你去找姐姐吧!没人心疼姐姐了,姐姐会想不开的!”
建设闻言,抬眼看花儿一脸的诚挚。想起了千叶看见花儿时突然大惊失色的神情,万般感慨:是花儿的出现赶走了千叶,是花儿逼走了千叶!
“我知道,姐姐是心里喜欢你,她才能配得上你;你不要担心我,我就回长平川去,我知道姐姐一定会对咱南男好的!”
“不要说了,花儿!”建设大叫一声。
“花儿,她是找不回来的!我不能再辜负了你,花儿,我已经老了!”双手瘫在沙发上,鼻腔一酸,泪出来了。
花儿惊得退过一边。
建设想回床上躺会儿,但身子动不了,还是痴呆在沙发上。
各自婚嫁时,明知道前路已经堵死,可还是禁不住心驰神往,柔情似水,渗透至生活的每一个间隙。南建设爱上了这样的自虐,自设障碍,又苦苦相思;南建设是那个叶公,现在,龙来了,南建设逃了。
花儿的出现太突然了,出现得那样神奇又自然,就像是趁着一趟专车直达他的门前一般。
南建设还是轻看了千叶的那一次“偶然”造访,这一次造访,将千叶逼离了北山。在晕眩中眯眼,建设模糊看见是穿着白色衬衫,烟灰色裙子来访他的千叶,待要看真了,又像是一个白色的大蝴蝶。
建设油然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梦来了。
幽深湿冷的森林里,落叶厚到不知年代,建设独自走着,看见前方一片空地上有一只很大的白蝴蝶,蝴蝶大到让他生出恐惧,建设只有在书里,在想象里才见过那样大如车轮的蝴蝶。蝴蝶好像死了,在一堆苍白的枯叶中几乎分不出它的影子。建设正要走近细看,突然满地无数的小白蝶冲天而飞,遮了视线;一会儿,飞舞的蝴蝶又全落下来了,全死了,满地的死蝴蝶,建设都不敢落足。再看,是一地密密的树叶,是无边木叶潇潇下,哪里是什么蝴蝶。
正细数落叶,忽的见头顶有什么一闪而过,是那只大得惊人的白蝴蝶向东南方向飞去了!那样大的翅膀在煽动,却没有过一点声息。
建设吃惊地望着,只见蝴蝶渐渐远,渐渐小,缩成眼力尽处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建设望断蝴蝶,心空心悸不能知味。飞走了,那样大的蝴蝶怎么会一点声音没有就飞走了?
“什么飞走了,你做梦了?你怎么坐着就做梦了呢?”
建设睁开眼,是花儿一脸焦急在摇他。一摸,自己眼底怎么是湿漉漉的呢。建设刚才不是在回想前几天的那个梦么,怎么是又做梦了呢?
蝴蝶飞走了!
建设在心里一遍一遍不断头的念着。
内心深处的爱,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一座花园,只需要坚定地张开怀抱,拥抱爱人在怀中,他就心可安定,他的一生都可托负于她。南建设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可是南建设老了,再无有余力再抓住这一切。
明知道儿子就在隔壁,建设还是悲伤不已,不能振作,满心里还是离别时刻,千叶伤心欲绝,似哭似笑在说:“建设,我想写诗!建设,我想唱歌!”越想,越是唏嘘不能止,建设此刻多么想放声大哭。
可是,房间里的抽泣,盖过了建设的唏嘘。
“我怕爸爸恨我,我推了爸爸!还骂了他!”儿子晚自习归来,见南建设还在沙发上,以为南建设受伤严重。
“不会的!爸爸不会恨你!”是花儿在安慰南男。
这是儿子第一次叫爸爸,南建设打起精神走进房间。“爸爸怎么会恨你呢,爸爸一点也不恨你!你能这样保护妈妈,爸爸高兴还来不及!”建设把这个还很陌生的儿子拉在身边,那和他的手一样大的一双手,突然间就是他的儿子。
“是爸爸对不起你!你看,这个房子里要是没有你,没有你妈妈,对爸爸来说,就不是家了,这里是我们的家!再没有别人,知道了么!”南建设满心柔软地宽慰着儿子,又想起了他心爱的女儿,那个他一手养大的女儿楠楠。
他有两个南楠。
囡囡,他心里的那个囡囡,那个梦一样轻柔、灵动的囡囡永远的走了!
建设走神了!
儿子害羞了,低头不语。建设还是拉着儿子的手。“你一下就给爸爸长这么高了,爸爸真希望你还小,一岁,不,刚出生,好让爸爸看着你长大,让爸爸每天都抱抱你!”
建设心里想的是抱着谁啊,抱着哪一个柔弱、单纯、诗一样美的生命;建设心里的泪流淌不止。
“你真的不恨我?我不相信!”儿子低着头,扭着脸。
“你会相信的,等你做了爸爸你就相信了!”
南男大概是相信了这个假设,神色一下松动了。
“其实,对我来说,小时候你也离我很近!”
“什么?”建设吃惊了。
“我小时候,妈妈总说你一定会来看我,给我送蛋糕来。我还用泥捏了一个爸爸,现在还放在我家。”
“你家?这里还不是你的家!”这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儿子,他知道在父亲面前退步。
“就是我和妈妈住的窑洞里。”
“真的!哪天回去看看我儿子把我捏成了啥样儿,再把你喜欢的东西都搬来。”
“我们还在山沟里有一个爸爸!”
“啊?”
“我想爸爸的时候,妈妈就拉着我到山谷里,对着山崖喊:南男想爸爸,爸爸给南男送蛋糕来啦!然后那个山崖也会很真地回音:爸爸给南男送蛋糕来啦——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真的,后来,我就知道妈妈是骗我!”建设听着,满脸是泪水,将儿子的紧紧搂着。
“小时候,我妈就老是骗我!”
花儿在一边无声的流泪,建设望着她:她是这样的一个痴人啊!
“妈妈没有骗你,儿子!是爸爸不好!”建设搂着儿子,拉着流泪的花儿,枯萎的心又开始了真实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