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车子还是买了。清明节,趁着女儿归来,南建设想带着孩子们去秦直道,儿子说:“爸爸,带上我妈!”儿子只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叫一声爸爸,但在提到母亲花儿的时候,那口气不再是商量,而是十足的严肃,甚至是命令、要挟。建设没有想到儿子总是这样的态度,但还是笑道:“那当然。”
秦直道,多少次希望与千叶同往的秦直道今天一家四口来了。
春四月的秦直道,荒草中已经绽出了鹅黄的草芯儿,正是千叶曾经来过秦直道的时节。建设踩在那悉索作响的旧草上,油然想起了千叶的那一首诗。
纤足步大道,
大道应有觉,
野草悉索响,
叶枯芯绿,
无边道上均匀漫。
草色千度又新。
伫足细听风,
风自秦时来,
声息凉透,
吹彻通天路,
征尘轻扬,
轻轻回归林光宫。
昔时霸主直指北,
辒凉车回,
草棵正纤长。
多少生命黯然消,
大道直达天,
徒寄人志远。
这首诗,仿佛是一首曲子,吟诵的正是建设此时情怀。那曾经鲜活炽热的情怀,那曾经明媚如四月朝阳的玉人啊,如今在了哪里?建设走在宽阔无声的秦直道上,无形中与家人拉开距离,仿佛另外有人走在他身边。
大道边走来了一群羊,是外省人偷偷来这里放牧。花儿欢喜叫道:“羊,小羊!”建设正在看着道上那特别深的一道旧车辙,梦醒似的回头看了花儿一眼,没有言语,但花儿已经觉出了他目光里的不快,离得建设更远了。建设独自踏着大道上的草走出好远,在最为开阔的一处道路中央盘腿坐下来。迷迷蒙蒙是谁的纤足步于大道,在向建设走来。
姐弟俩互相拍照,也给花儿照,但花儿显然情绪不高。建设坐着,明知道南男在远处对准了拍他,故意装作不知的样子,还是发呆。
南男在远处呆立,一会儿朝建设走过来了,端直站在建设前面,不说话,建设望了他一眼,他显然是绷着脸。建设正不知说什么,南男又走近些,弓下身来,表情庄重的说:“爸爸,你不要嫌我妈没文化!我好好学习,将来保准考一个比你的大学还要好的大学,这样,咱们家里有文化的人不就多了么!”
建设看着儿子,那一脸的认真,竟是把建设当作孩子一样来劝导,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稚气。
建设内心里升起酸涩的柔情:老天怎么会赏他这样一个儿子啊!
“坐下,给老子坐下!”建设按着儿子的手比大小,拉着儿子的手握了又握:“爸爸有你,有你妈妈,非常满足!你理解爸爸,爸爸也知道你,你要相信爸爸!”
“我相信你!但我更相信我妈,她从来就告诉我,我有爸爸,爸爸一定会来接我,她没有一次说过我没有爸爸!所以我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你从没有真正离开过我。”
“我知道,儿子,我懂!”
“去叫你妈和姐姐来,咱们照一张全家褔。”
花儿做好了一桌子菜,建设没有想到花儿是这样善于家务,只一本薄薄的菜谱,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将菜做得有模有样。菜上来了,两个孩子都回来了,建设却问:“都回来了么?”
建设心里一时恍惚,似乎还有一个人没回来。
“爸爸,我回来了!”南楠知趣地回答。
建设心里,还有一个人没来坐在这桌边。
“南同学到底哪里好呢?不会有一个佛门里的女子也爱着你吧!”建设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一句话。
“坐吧,坐吧,大家都坐。”
“妈,妈,快来坐!”南男叫。
饭吃得很愉快,建设先给女儿夹菜,再给儿子。说:“南楠,虽然你们无缘是同一个妈的孩子,爸爸也没有多少财产给你们,但爸爸对你们俩的心都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在我的眼里,没有先后之分,没有男女之别。”
“爸爸,我知道。”女儿说。
“花儿,咱和孩子们举杯!”
南楠看花儿对父亲依从、亲切的神情,就知道母亲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母亲的傲慢让父亲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南楠不开心的是,花儿阿姨太美丽了,和她走在一起,总是被同学认为是表姐。不过花儿阿姨事事让人,这一种低调又让南楠心里平衡不少。
在这个饭桌上,这个新家里,南楠还是感到生涩,爸爸先给她夹菜,爸爸什么都先招呼她,当此际,南楠怎么能不想念那个旧家,哪怕是吵吵嚷嚷的家,怎么能不想到母亲此时又在哪里,南楠心里几天来的难过一时凝集,又不能如儿时扑入父怀,要父亲千般哄劝,只有强忍着;转而又想到爸爸一定会担心她难过,再想到爸爸这些年的不易,心里渐渐开阔些。她突然将酒杯朝弟弟一撞:“兄弟,有我这么优秀的姐姐你是不是感到很荣幸!”这是南楠第一次正式向这个陌生的弟弟表示亲切。这个、看似礼貌大方,其实十分自卑的弟弟,有哪一点非常的像父亲,南楠不想伤害一个像父亲的孩子。
南男一愣,立刻就接上了话: “姐姐,那你有我这么潇洒的弟弟是不是相当的自豪!”连同那笑脸,连同那慢悠悠的语气也像父亲。
两个孩子哈哈大笑,建设笑,花儿也笑,对儿子道:“南男,要听姐姐的话。”
建设说:“南楠,南男,这两孩子的名字,外人听着像是一个人似的。”
“就是,我早有这种感觉。强烈抗议被重复。”南楠故意说。
“名字是姐姐先有的,改我的吧。姐姐是带木的楠,姐姐是高贵之材,我是帅男的男,我叫小男吧。”
建设一听,奇怪自己怎么一直没有发现,楠楠的名字是带木的南。建设一直在得意他给女儿取了一个多么好的名字。
“小男人的小男!”南楠小声说道。
“那就叫晓楠吧,知晓的晓,男字也改成你姐姐的那个楠,好不好。”建设说。
“南晓楠,好!兄弟,怎么样,一听就像是我兄弟的名字!”
“我听姐姐的。”
母亲打来电话,说这么长时间没见大建的电话,打建设家里的电话总也没人接,是不是忙得历害哩。又说,家里养了一只小狮子狗,可亲哩,让建设回来看。建设想母亲真是老了,他哪有闲心看小狗。说话间,听得电话里有婴儿的叫声,又听母亲说:“这下你听见了没?这就是咱家的狮子狗儿。安安,常家的安安都五个月了,你们得空的话回来看看,毛格楚楚的可亲哩!”
建设才知自己有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这几个月里,自己这里发生的事,母亲是一点也不知道。借着母亲心情好,建设说:“妈,得一个孙子你真就那么高兴!”
“那可不高兴哩!人口事,是大事。妈说了你又恼,妈心里想的是这个安安给你们,还没等我和秀禾商量呢,你爸爸倒自作主张,给娃娃起了个名字,叫常平安。唉,人活着,再不要爱有这有那,有金有银,有人就最好!人好了,就一切都好了。”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母亲没有女儿,建设总有意识地抽个时间打电话或回去听母亲闲唠叨,不识字的母亲有那么多的对村里人村里事的看法主张,建设往往听得怡然忘时,仿佛自己还是那个上中学的孩子,在听着母亲的切切教诲;又仿佛在听着冷子兴闲说荣国府,生活变得那么超然那么有趣。南家院里的那个人生那么真实,那种生活那么亲暖。
“人口之事,是大事,人活着,再不要爱说有这有那,有金有银;有人就最好,人好了,就一切都好了。”建设太熟悉这话了,熟悉到建设不用想都能看得见母亲如何在一边擦碗,一边念叨。今天,建设怎么突然听出深味来了:人好!亲人好,爱人好,友人好;人好!人健康,人学好,人上进;人好!人与人亲,人与人好,人与人和谐,就什么都好了!
建设突然有一种心怀宽释,内心顿悟的感觉,不识字的母亲,她的人生哲学里,是以物质为轻,感情为重;名利为轻,自在为重;个性为轻,和谐为重。
大智若愚,大愚类智。建设苦心上进,聪明费尽,垒字叠句半生,最后才听懂了母亲的这一句口头禅。“人好就什么都好了!”人在天地间,人小于天,也小于地。建设突然觉得母亲很亲,这是一种除了血缘亲之外的亲;突然觉得自己的确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是大地这位妈妈的儿子。建设想,总有一天,他要带着南男,带着花儿,弓身在父母面前,跪在南家、常家的祖坟面前,跪于大地之上。告诉自己的儿子,人好就什么都好了,要力争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