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端坐在正席首位,她一头银发梳理得齐齐整整,毫无凌乱之态。
几支赤金点翠簪子斜插于高耸发髻间,簪上翠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老太太身上盖着一件刻丝银鼠披风用来防寒,领口处翻出雪白的狐皮,愈发衬得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身下是一张沉香木雕花方榻,此榻乃是贾珍特意命人从内室精心抬出来的。
榻上铺着锦衾绣褥,榻边还置有小靠枕,专为贾母高卧观戏所备。
贾母微微眯起双眸,目光牢牢锁住戏台,台上伶人唱念做打,水袖翻飞,一招一式皆引得她沉浸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身侧王夫人身着素色衣衫,手持着佛珠端坐着,贾母倒是兴致颇高,不时转头与她轻声评说戏中唱词和身段。
再往后李纨与王熙凤比邻而坐,李纨身为贾珠遗孀,素来恪守妇道,为人又低调内敛,只默默坐在稍靠后的位置。
而王熙凤则完全相反,她身着一身五彩绣缎华服,凤钗摇曳,一双丹凤三角眼顾盼神飞,充满了精明干练。
因她平日里肩负管家之责,既要照应全场又得侍奉长辈,故而选了靠近过道的座位,方便随时起身往来穿梭于众人之间。
王熙凤一边看戏一边还能抽空与众人说笑逗趣,不时前仰后合,将宴会气氛烘托得热闹非凡。
倒是尤氏与贾蓉两人,身为今日接待众人的主家,则坐在王夫人另一侧相对较近之处。
尤氏身着缃色罗裙,面上笑意盈盈。
不时指挥着宁府的丫头们为众人斟酒递水、端送茶点,好一副富贵祥和的气象。
众人皆沉醉于这融融之乐,唯有贾蓉一脸忐忑的陪在一旁,脸上很明显有着几道青色瘀痕。
这倒霉家伙昨天晚上被贾珍逮着过错,趁着酒劲很是暴揍了一顿。
贾蓉躲避不及,只能在贾珍阵阵叫骂声中抱头挨打,不敢有半分反抗。
今日一大早又被贾珍叫过来迎接老太太赏园子看戏。
虽然及时给伤口敷了药,肿却未能完全消散。
抛开这狼狈模样,贾蓉其实生得也是颇为不错。
唇若涂朱,齿如编贝,单放出去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只可惜眉眼间少了些男子应有的阳刚英气,多了几分阴柔婉转,再加上性子懦弱,看起来便有些畏头畏尾的。
贾母正看得入神,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贾蓉这副惨状。
又抬眼瞧了瞧一旁神色如常的尤氏,似乎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了,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作孽啊!
多俊秀的一个孩子,以前平日里瞧着也是乖巧懂事的,竟被打成这般模样,这么看来倒像是我的不是了。
见到贾母朝自己方向看过来,贾蓉连忙挤出一个笑脸,那笑容在脸上显得格外僵硬,比哭还难看。
贾母摇了摇头对贾蓉说道:“蓉哥儿,去外边书房歇着去吧,这里有你母亲陪着我就够了,用不着这么多人都在。”
在古代封建大家庭中,子女对父母的称呼遵循严格礼仪规范。
即便像尤氏不是贾蓉的生母,贾蓉也要以“母亲”或者“太太”相称的。
这一点在荣国府则表现的更加明显,像探春对于她的亲生母亲赵姨娘,只能称其为“姨娘”,却要喊王夫人为“太太”。
这便是符合封建家族嫡庶观念和宗法制度的称呼,用来凸显王夫人这位当家主母的地位 。
贾蓉听闻贾母这般言语,心里顿时有些发怵,脸上堆起一抹勉强的笑意嗫嚅着:“老祖宗……”
“父亲出发前,一定要我在这儿尽心尽力侍奉老祖宗和各位婶娘,一步都不能离开,给老祖宗赔罪……”
贾蓉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眼瞧了瞧贾母的神色,眼中满是忐忑。
贾母瞧着贾蓉那副强颜欢笑、畏畏缩缩的模样,不禁眉头微微一蹙。
她心中暗叹这孩子平日里被贾珍管教得太过严苛了。
想起宝玉平日里在贾政面前同样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贾母不禁心疼起来,自家宝玉断断不可受这般之罪。
回去定要寻个时机,向贾政好好说道说道,贾政一心望子成龙,可别总天天把宝玉逼的身子骨都熬坏了。
念及此处,贾母脸上的神色愈发柔和,又抬眼看向身旁正与三春姐妹们嬉笑玩闹的贾宝玉,目光满是慈爱和宠溺。
她摆了摆手和声说道:“你只管去便是,不必担心,这么多人在这陪着我,哪里还需要你伺候什么。”
“你爹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谅他也不敢说些什么。”
贾母这话虽是在袒护贾蓉,实则也是支开他,不想让他在这众人面前继续尴尬。
毕竟在这一团和气的氛围里,贾蓉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贾府里最看重的就是个喜庆和乐。
今儿个本是阖家相聚、尽享天伦的好时候,若是因为贾蓉这副苦哈哈的模样,扫了众人的兴致,那可就大煞风景了。
尤氏也轻声劝说:“下次莫要再惹老爷生气便是,往后做事多留个心眼,老爷性子急,凡事顺着些他的心意,也就少些波折了。”
贾蓉听闻贾母和尤氏的话,如获大赦点了点头。
他早有这种想法了,在场众人就属他辈分最小,时刻得小心陪衬着,哪里能得痛快。
他忙不迭地应了一声,生怕错过这难得的脱身之机,朝贾母行完礼之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这边锣鼓喧天,鼓乐齐鸣,正唱到高潮处,众人并没注意到贾蓉的动静,仍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台上。
此刻台上正演着《小宴》中的《粉蝶儿》一段。
此出戏描绘的乃是唐明皇与杨贵妃携手同游御园之景,唱词文雅,韵律和谐。
将帝妃二人之间的缱绻爱意展现得入木三分,也颇为映衬当下贾家众人游园之情形。
随着演杨贵妃的戏子莲步轻移,水袖翩跹,婉转着嗓子唱道: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烂斑,柳添黄、苹添绿、红莲脱瓣。”
“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顿时引得众人时而鼓掌叫好,时而屏气敛息,沉浸其中。
贾母更是喜笑颜开,忙吩咐人给戏子们撒钱。
待两出戏罢了,王熙凤笑语盈盈,起身脆声道:
“今儿个这几出戏唱得可真是精彩,不过宝兄弟也瞧了好一阵了,可莫要累着了。”
“依我看咱先歇一歇,去亭子里喝些酒再接着乐呵,老祖宗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