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的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朱元璋耳边轰然炸响,久久不散。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扎进他心底最深处。
尤其是当朱元璋下意识地,将大明朝廷那捉襟见肘的赋税,
和一百年后宗室那天文数字般的供奉放在一起比较时,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绝望!
前所未有的绝望!
一边是少得可怜的赋税收入。
另一边却是如无底洞般吞噬财富、并且还在疯狂繁衍的宗室子孙。
这一刻,他亲手缔造的大明王朝,仿佛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病入膏肓的老人。
而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子孙后代,却成了趴在老人身上,贪婪吸血的寄生虫!
原来……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分封之策,竟然真的是埋葬大明的祸根之一!
朱雄英的推演,冰冷而残酷。
仅仅一百年!
大明的财政就将被这庞大的宗室彻底拖垮!
这还没算上朝廷日常的庞大开支,没算上随时可能爆发的天灾人祸!
可笑啊!
自己之前竟然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做法远超前人,弥补了历代分封制的种种弊端。
现在看来,自己和那些前人没什么两样,甚至……可能更糟!
自己这引以为傲的“创举”,和当初坚信八股取士能网罗天下英才一样,
都是自以为是的愚蠢!
然而,朱雄英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
“这还只是最保守的推断。”
“咱们那位皇帝陛下,自己可就有二十多个儿子。”
“您二位总不能指望,后世那些藩王们,真的会像我说的那样,平均只生三个儿子吧?”
朱元璋和蓝玉下意识地猛摇头。
这怎么可能!
别说皇家了,就是寻常百姓家,也讲究个多子多福,开枝散叶!
朱雄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样一来,别说一百年了。”
“恐怕……仅仅几十年后,咱们这位‘大明朝’,就要走到头喽。”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丝毫没有顾及到面前两人那已经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而且,这一切的推算,还是建立在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基础上。”
“万一再倒霉点,遇上几个灾年……”
“啧啧,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朱雄英轻轻摇了摇头。
“到时候,别说宗室的俸禄了,恐怕连朝廷的日常开支,都成问题。”
朱元璋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知道,历史上,他此刻的担忧,几乎都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明朝恰好处于小冰河时期,连年大旱,颗粒无收。
百姓在苛捐杂税和沉重徭役下苦苦挣扎。
朝廷为了维持运转,为了供养那日益庞大的宗室,只能不断加税。
最终,民不聊生,烽烟四起。
蓝玉虽然没有朱元璋那般切身的体会,但也感受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刚刚还在心里暗笑朱雄英“保守”,只按三个儿子算。
现在看来,就算每代只生两个,也仅仅是稍微延缓了大明崩溃的速度。
从一百年,拖到两百年。
但这有什么意义?
眼睁睁看着自己建立的王朝,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一步步走向灭亡,
这种无力感,更加令人窒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朱雄英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声音清冷。
“现在,老百姓或许还能勉强支撑起宗室的开销。”
“但随着宗室人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庞大……”
“等到倾尽整个大明之力,也无法供养这些‘龙子龙孙’的时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
“你们猜,那些没地种、没粮吃、没衣穿的老百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会做出什么?
朱元璋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们会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因为活不下去,被逼上绝路!
然后,揭竿而起,奋起反抗!
像推翻蒙元那样,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明江山,彻底推翻!
甚至,自己的下场,可能比蒙元更惨!
蒙元是异族,大不了退回草原,依旧能逍遥自在,甚至还能不断南下骚扰。
可自己呢?
自己是汉人!
一旦被那些愤怒的百姓打败……
想到这里,朱元璋眼前仿佛出现了尸山血海的画面。
不!不是敌人的!
是自己朱家子孙的!
他甚至能看到,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举着简陋的武器,
冲进那些雕梁画栋的王府!
将那些锦衣玉食的朱家子孙,活生生地撕碎!
甚至……分而食之!
“不!!!”
朱元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迹。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绝不能!
可怜自己之前还在这里做着千秋万世的美梦!
起初,听到朱雄英说大明国祚不过两百余年,
他还以为是这孙子为了拉拢自己造反,故意危言耸听。
现在看来,两百年?
都是奢望!
这位向来自信甚至自负的开国皇帝,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浓浓的悲戚与无力。
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在重复前人的老路。
甚至,还不如前人!
蓝玉的脸色同样惨白如纸。
尤其是听到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
两人都不自觉地将“朱门”代入到了自己老朱家。
路边的百姓在活活冻死饿死。
自己的子孙,却在高墙大院里骄奢淫逸,挥霍无度。
那不是高墙大院!
那是用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坟墓!埋葬他朱家王朝的坟墓!
不过,朱元璋到底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枭雄。
短暂的失神后,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与绝望。
他不是那种遇到问题就躺平认命的人!
既然发现了问题,那就必须解决它!
就像江南丈量土地受阻,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来找这个孙子寻求办法一样!
这个问题,也一定有解!
突然,朱元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激动地说道:
“既然如此!”
“那……那皇长孙朱允炆的削藩之法,岂不是正好对症下药?”
“只要没了那些吸血的藩王,或者大大削减他们的供奉……”
“让他们只比普通百姓过得好一点,不就行了?”
“这样一来,大明的负担不就轻了吗?”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眼中甚至重新燃起了希望。
蓝玉也忍不住连连点头。
两人眼中都充满了期待。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眼前的这个孙子,之前可是明确反对朱允炆削藩的!
这小子刚刚把藩王的危害说了个底朝天,现在却又反对削藩?
这……这绝对不合常理!
按照朱雄英一贯的思路,他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就像解决丈量土地的阻碍那样!
一定是的!
想到这里,朱元璋和蓝玉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朱雄英,
眼神灼热,充满了急切的渴望。
仿佛在说:快!快告诉我们你的办法!
朱雄英看着两人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眼神,不禁哑然失笑。
看来自己刚才那番话,确实把这俩“老家伙”吓得不轻。
但也把他们从一个极端,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削藩?
那不过是饮鸩止渴,甚至可能加速王朝的崩溃。
“爷爷,舅公,你们想的,都不对。”
朱雄英摇了摇头,缓缓开口。
“削藩,和之前不限制藩王一样,都是在走极端。”
“自古以来,咱们华夏讲究的,就是一个‘中庸之道’。”
“过犹不及啊。”
“还是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强,是一种极端,过刚易折。”
“弱,是另一种极端,就像那两宋,重文抑武,最终落得个国破家亡,君王受辱的下场。”
“而朱允炆那小子想搞的削藩,同样是一种极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
“一种自毁长城的极端!”
听到这话,朱元璋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他骨子里还是不愿意对自己的儿子们下狠手的。
既然削藩是错的……
“那,乖孙,”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恳切,
“你觉得,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