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程四娘懒惰又蠢笨，不然哪能被孟家吸血这些年；有人嘲笑她貌丑无颜，所以对长相俊秀的孟南洲一见钟情，倒贴也要送上门；还有人奚落程四娘迟早要被孟家休弃，到时候各家可得看好年轻后生，别被她这堆牛粪惦记上……
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夜里挑灯那次，十七并未仔细观察过程四娘的面容，依稀记得左脸部位有道细长伤疤，看伤口像是被野兽抓伤的，不知是那晚的灯火摇曳不清，还是女子周身气场太过独特，让他忽略了容貌，只记得她那双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眼眸。
前日院门内，是他第二次见到程四娘，对方身上套着围裙，袖口翻到小臂，动作间利落洒脱，听闻院内动静匆匆查看一眼便离开。
他见过她在厨房灶间的手艺，挥洒自如形如泼墨，动作大开大合，颠勺在她手里更像是一把运用自如的剑，剑锋所指便是她心之所向。
这样一个人，跟邻里口中懒惰又蠢笨的女人毫无相似之处，加上今日她对男孩意有所指的引导，更让他确定，程四娘不仅不笨，还比这里大多数人都聪颖。
一个人真的能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吗？
十七觉得不可能，要么是这个人一直在伪装，但一个人伪装一日、十日容易，伪装一年、十年何其困难，要么这人受到巨大刺激……
刺激？
难道是孟南洲抛妻弃女的做法深深伤了程四娘的心？
这么一想十七心中明朗多了，他从前见过不少遇人不淑的女子，她们最后的走向无疑两种：
一、以泪洗面闭门不出，控诉命运的不公，诅咒负心汉不得好死；
二、抛却前程重新开始，试图用自身华丽的蜕变让渣男后悔。
程四娘毫无疑问是第二种了。
程诺一行人轻车熟路进了镇，照例先去行会交摊位费。
前两日程大壮询问过，能否一次性交齐一个月的摊位费，省得每日来回跑耽误时间。
当时值守的人员告诉他，等过了七日，卤肉摊生意稳定下来再交不迟，先前出现不少回，摊主交了月余的摊位费，结果没过两天百姓新鲜劲一过，摊前生意凋零，摊主入不敷出闹着要退摊位费，行会的人也嫌麻烦。
今日刚好是第七日，卤肉摊上依旧排起长队，没有一点生意不好的迹象。
程大壮和程诺过来找行会租一个月的摊位。
“若我们租一个月，费用上能不能给些许优惠？”
正低头撰写的工作人员闻言动作顿了顿，从册子里抬头望向来人，倏而放下笔，笑道：“程家卤肉是吧？”
程大壮点点头：“是的。”
“那我劝你们继续跟之前一样，一天一天租吧，毕竟谁也不能确定你们还能摆摊卖多久……”
程诺一愣：“为什么？”是东市不让卖卤肉，还是他们给的摊位费不够。
那人年纪不大，穿着行会特制的黄色马甲，让程诺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只听他嗤笑一声后指着不远处一家店道：“瞧见没，柳记卤肉铺明日重新开业。”
不远处，一家不大不小的门面前，挂起了新的红灯笼和喜庆的红绸，说话的功夫陆续有人送来庆祝开业的貔貅和花篮摆在店门前。
店内焕然一新，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少物件重新布置，唯有悬挂在店门头顶上的牌匾，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老旧，像是饱经风霜的老者，板子上依稀瞧见开裂的纹路，还有被虫蚁啃食过的痕迹。
程大壮一头雾水：“我怎么记得这家原来是卖生猪肉的，什么时候换的门头。”
还是个这么老旧的门头。
不会是见他家生意好，故意来抢生意的吧。
男人见二人不死心，白了他们一眼：“知不知道这是谁开的铺子？”
程诺淡淡道：“谁？”
“衙门的张捕头，这店是他老丈人开的，已经在这条街上开了几十年了，比你们的年纪加起来都大。”
程诺冷静的哦了一声：“所以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面上无波无澜，反倒让男人哑了口。
这女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做卤肉生意连柳氏的名号都没听过吗？
“乡下来的吧？没听过柳氏卤肉的名声是不是？”
程诺抬了抬眉眼：“说来听听。”
“柳氏卤肉在我爷爷那代就打出了名堂，府衙前几任的知府老爷为了这口，特地屈尊来清河镇，瞧见没，牌匾上柳氏卤肉几个大字，就是那位知府老爷亲自题的。”男人冷哼一声，继续道，“要不是儿孙不争气，败光了家业，没办法只能拿卤肉配方抵债，柳氏卤肉依旧是整个清河镇，不对，是整个永安县首屈一指的卤肉铺子，哪还有你们容身之处。”
程大壮不解：“配方拿去抵债了，卤肉铺还怎么开。”据他所知，很多秘密研制的方子，能让一个家族兴盛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但一旦被人买断，后代再不能用方子赚钱，否则是违反契约，严重损害买方利益的，买方有权利向卖方后代追讨当初买断的银钱。
行会男人上下瞥了他一眼，道：“柳大的女婿张捕快，近来很得县太爷赏识，卖出去的卤肉方子再收回来，算难事吗？屁事不算！”
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餐饮行业不是有靠山就行的，他们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老百姓的舌头吗？
程诺笑道：“那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柳家卤肉铺内。
柳大正将尝试将柜台前的貔貅放个吉利的好位置，后厨传来柳氏气急败坏的抱怨声：“不行，还是不行。”
灶台间烟熏火燎，柳氏穿着围裙，满脸怒容。
自那日柳大突发奇想要重振祖上昔日辉煌，她已经在灶台上忙活了三日，脸被熏黑了不说，身上一股子肥猪肉的油腻味。
即便努力成这样，做出来的卤肉味道不过比普通人家的稍强些，远不到能摆摊售卖的地步。
“爹，要不算了吧，咱还卖生肉不好吗？”柳氏将手中的菜刀一丢，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柳大从案板上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肉质勉强算得上软嫩，肉香却远不如程家卤肉铺的浓郁，道：“牌子换上了，明日开业的口号也传得街知巷闻，现在说不卖了，岂不是让邻里看笑话！”
看笑话总比亏钱强。
柳氏小步挪到他爹跟前，小声道：“爹，咱谎称拿回了配方，会不会被人揭老底啊。”
柳大眼中没丝毫惧怕：“慌什么，方子是你爷爷那辈卖出去的，距今都多少年了，你满街瞅瞅，还有几个老不死的没入土，就算真有尝过柳家卤肉味道的，一把年纪舌头出现问题很正常，只要我们打死不承认，那现在由你亲手做出来的卤肉，就是最正宗的柳氏卤肉！”
柳大的老子好赌成性，从不钻营厨艺，对自家的卤肉生意并不上心，柳大当初还是个孩童时，方子就被大酒楼的老板买走了。
后来他爹生了场大病，死前突然忏悔一辈子败家，没给后代留下什么财产，将还是小少年的柳大叫来病榻，亲口传下柳家卤肉配方。
不知是他爹临死前记忆混乱，还是柳大当场没记住，总做不出最正宗的味道，如今再传给女儿柳氏，连四五分相似也做不到。
柳氏觉得老爹话糙理不糙，当年买下卤肉方子的酒楼老板，早带着生意举家搬迁到京都，只要他们不说，谁能知道此卤肉非彼卤肉。
只要名声在，街里街坊肯定会光顾，大不了做几天不干了，先赚一波快钱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