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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雪听想起那个经典的电车难题。

一群孩子在立了警示牌的火车轨道上玩耍,而另一个孩子安分地走在废弃的轨道上。马上就有一列火车会过来,你手里有一个按钮,按下去,那群孩子就可以活下来,但那个独自一人的孩子会死。

你按还是不按?

裴雪听拿着这个问题去问裴雨颂的时候,裴雨颂流露出了学霸对熊孩子的不耐烦,不假思索道,“你问问题之前都不过过脑子的吗?按下去你对那个孩子就造成了谋杀。”

事隔经年,裴雪听站在那个分叉的轨道上,手里握着掌握所有人命运的按钮,而废弃的轨道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鬼魂。

裴雪听低着头,发丝拢住了她半张脸。

远处商业区里的灯火交相辉映,人群欢呼着涌向开阔的广场。巨大的LEd屏悬挂在大厦外,实时转播着江面上的盛况。一辆全副武装、打扮成花篮的船划至江心,船上搭载了成吨的烟花。

“是烟火会,”余蒙轻声说,“我听奢侈品店的店员说的。仲夏夜烟火会,这场烟花放完,夏天就结束了。”

不远处的檀真默默看着两个人,走上前替裴雪听挽起头发,“我来吧。”

檀真看不得这个人为难,也不想她被任何人谴责。

讲道理地说,余蒙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一个被推到两军阵前的卒子。从他被推出来的那一刻,粉身碎骨的命运就已经悬在他的头上了。

五个考生,有际遇非凡但能力一般的普通人,有各方天师的未来。无论哪一个,都比余蒙有价值。但今天裴雪听要是在这里杀了余蒙,她就再也不能“问心无愧”。

这场奇门局不是要她的命,是要她的道心。

“用不着。”裴雪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

“你别动他。”

风把腥臭的气味卷了过来,裴雪听一手把檀真推到自己背后,看着站在天台入口的人。

余湖的状态显然是不好,他像是刚刚从湖里爬出来,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湿的。他暴露出来的皮肤浮肿苍白,脸上腐烂的皮肉在挣扎中蹭掉了一半。余湖借着阴影遮掩自己的狼狈,把手上的女孩往前推了推。

白喻的脖子被匕首刮出了一点血丝。

“你知道变成厉鬼是没有好下场的吗?”裴雪听看了一眼趴在白喻背上奄奄一息的灵,转而警示跟在余湖身后的三个考生,让他们后退。

“我只知道,我不这么做的话,他一辈子都解脱不了。”余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活着的时候就是那个鬼样子,谁还在意好死不好死?”

大雨滂沱的夏天结束了,但余蒙永远地被困在那个痛苦的夏季,无论多少场暴雨都洗刷不去他胸口的鲜血。

余湖以为杀了那些背叛他们的人,可以了却他的执念,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命也填进去,但是没有用。直到那个染着白头发的男人把他从湖水里捞出来,问他想不想送余蒙往生。

他的弟弟应该有新的人生。

余蒙忍不住上前一步,“哥。”

余湖无动于衷,目光钉在裴雪听身上,看也不看弟弟,“裴小姐,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裴雪听了然,“你这么急迫,看来他确实是破局的关键。那我更不可能放过他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未必会杀了他,你先不要……”

疾风劲扫,一个影子从余湖头上劈下来,直取他的天灵盖。白喻用力推开他的手,余湖急于躲开头顶的攻击,竟然让她逃过了。白喻跌跌撞撞地扑进楼梯间,被兰措接住了。

从天而降的张又南一击不中,轻若鸿羽地单脚点在地上,道袍迎风飘扬。余湖抬头凶狠地看着他,眼底的血色又重了几分。余湖身上的肌肉在一瞬间贲凸,眼角几乎裂到太阳穴。

他脚下的水泥地面“啪”的开裂,裴雪听对着他的后心点射。

白磷弹在余湖的后背上擦出几缕火花,他的表情有些痛苦,但还是扑向了张又南。

“躲开。”裴雪听大喝一声,雨燕般掠了出去。

张又南向后闪避半步,错开余湖抓向他心口的手——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手了,锋利如兽爪的指节弯曲着,指尖泛着刀刃般的冷光。张又南把手上的灵官诀拍了出去,正点在余湖的手臂上。

余湖那条肌肉强横的手臂立刻下坠,被无形的力量切断,断面上还残留着法诀燃烧的残光。

张又南同时感受到了背后汹涌而来的凉意,但已经来不及了。余湖竟然牺牲一条手臂来换取偷袭他的机会!而一般而言,厉鬼是很难承受得住法诀带来的痛苦的。

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张又南错愕地回头,看见裴雪听的手腕隔在自己的身体和余湖的手中间。

裴雪听另一只手压在手肘弯里借力,手腕反过来绞住余湖的手,把他整个身体掀翻在了地上。张又南后知后觉地涌出一身冷汗,裴雪听却没有看他,而是掏出手铐把余湖拷住了。

“我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裴雪听往余湖脸上抽了一巴掌,“非得给我增加工作量,你嫌自己的刑期不够长是吧?不知道学生是祖国的花朵吗,小孩子你也打?”

她忘了余湖现在是个腐尸的状态,这一巴掌下去沾了她一手黏糊糊的不明物体。

裴雪听有点崩溃。

刚刚想上前感谢她的张又南立刻退出去五米。

檀真忍不住笑出声来,掏出手帕一根一根地替她擦干净手指。

余蒙从天台边缘走下来,他像是投影仪打在空气中的一个虚影,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能让他身形闪烁,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他站在狼狈的哥哥面前,低头俯视他。

余湖竭力把头埋进地面,瓮声瓮气地说:“别看我。”

余蒙轻笑了一声,眼泪一滴滴打在地上,溅起幽蓝色的光芒。

裴雪听沉默地退出去两步。

“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我都说了不要回头看,否则会过得不好。被我说中了吧?”

余湖的喉头痉挛,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好似在哽咽,那些融进冰冷湖水的眼泪,再也无法从他的眼眶中落下。

“你杀了很多人吗?”余蒙的声音轻柔平淡,不是诘问,也不咄咄逼人。

他从哥哥的默然中得到了答案。

“好吧。”余蒙抬眼看向裴雪听,“你们那边,有功过相抵这个说法吗?”

“理论上来说是有的。”裴雪听定定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余蒙如释重负,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地上不成人形的哥哥,“哥,其实我一直想再看看你,现在终于看到了。下一次,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了。”

这句话像是诀别。

余湖猛地抬头,看见余蒙冲向了天台边缘。鬼当然不会摔死,但余蒙是被困于此的地缚灵,强行离开此地只会灰飞烟灭。裴雪听反应很快,跟着他冲了出去,但她伸出的手徒然穿过了余蒙的身体。

像是穿过一缕月光。

余蒙像一只飞出牢笼的鸟,奔向他的死亡。

他脱离这栋建筑的同时,置身熔炉的痛苦也包围了他。余蒙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裴雪听被人从后面抓住,半个身体都探出了天台。

远处江面上的烟花升上天空,半个天幕被笼罩在流光溢彩的烟花之下。金色的满天星、紫色的大丽菊、银色的瀑布,光与焰在空中盛放,宣告这个漫长的夏季结束。

余蒙合上了眼。

——

九月十日,早上十点。

“我现在看见时针指着数字七都忍不住发抖,”司南心有余悸地往嘴里倒了半包薯片,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就怕一眨眼,我肠子都流到地板上了,然后又回到那个凶宅。”

宋小明受不了他血刺呼啦的描述,赶紧转移话题,“所以你是怎么克服的?”

“我把家里的钟都关了。”司南笑嘻嘻的,“我聪明吧?”

路过的玄武吹去茶杯上的热气,轻描淡写道,“这不是你今天迟到还被行政科抓个正着的理由。科长说她开完会回来就扒了你的皮。”

司南打了个激灵,左顾右盼,只看见在工位上化妆臭美的毕方鸟,裴雪听和檀真都不在。

他胆大包天地吐槽道,“她自己天天打卡迟到、上班摸鱼,凭什么总是说我。”

宋小明猛地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把司南叼在嘴里的半根油条都拍进了他嘴里。半只脚踏进办公室大门的裴雪听正好撞见这一幕,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半只脚收回来。

这姿势怎么看都像是要把司南捂死抛尸。

裴雪听提醒宋小明,“他是麒麟,你这么捂没用。”

好学的宋小明顺嘴接了一句,“那怎么才有用?”

“砍他的角。”裴雪听抬了抬手指,“把手拿开,那油条快被你捅进他胃里了。”

宋小明慌乱地收回手,司南趴在沙发上咳得惊天动地,奄奄一息地指着宋小明,“你你你……”

“我我我……”宋小明也慌张急了,舌头差点在嘴里打个蝴蝶结。

“都十点了,别打鸣了。”裴雪听拿文件往俩活宝脑袋上抽了一记,“给我闭嘴,实在闲着没事干就去楼下帮殷平安扫地。”

司南和宋小明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去。裴雪听拿着文件回到工位上,看见了办公桌上的快递。

寄件地点是“姑苏”。

办公室里偶尔传来几个人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方东青耳机里漏出来的偶像剧的声音,还有窗外风过林梢的声音。

裴雪听有些心虚地拆开了快递,鬼鬼祟祟地看了起来。

快递很薄,只有几张纸,是古籍的影印件。

裴雪听快速扫了几眼,大概确定了内容。

大徵末年,因为朝中醉心炼丹问道的人越来越多,皇帝震怒,誓要扫除一切跟鬼神之说沾边的势力。这场大清洗中,不少方士、道士、术士等等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

所谓“提灯天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机缘巧合进了钦天监。相传他入宫的时候才是个孩子,但此人身负异术,又是个阴狠毒辣的人。他日日在钦天监祈祷大徵国脉断绝,以致最后北蛮南下,血流成河。

此人至此行踪不定。

“提灯天师”一词源自于他身边常伴的一盏琉璃圆球灯,凡他和他的灯出现的地方,必然是血流成河。

有人说他有一双只能看见阴间的眼睛,所以要这盏灯替他照亮人家的路;也有人说他杀人如麻,剥出那些看过他的人的灵魂,炼化做那盏灯的灯油;更有甚者说那盏灯里是天下的运势,被他占为己有,所以大徵之后百年乱世绵延。

但这个天师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入宫,统统没有文字记载。

就算是天师之间,也只是流传他“祸国”的罪名。

裴雪听觉得后颈有些凉,她把手头上的纸张折起来扔进粉碎机,看见檀真已经回来了。

那场奇门局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憔悴。檀真端着杯热牛奶坐在方东青旁边和他一起看剧,嘴唇上一圈奶沫子,看上去娇弱又无害。

裴雪听却不由得想起这人提着军刺,面不改色地杀了白鹭公馆里所有人的事。他的神色实在平静,像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连身上沾的血也可以视而不见。

那头,檀真猛地打了个喷嚏,把鼻尖都揉红了,打断了裴雪听的沉思。她下意识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然后打开外卖软件给他点了碗姜汤。

方东青看得直摇头,阴阳怪气地“啧”了好几声。裴雪听不耐烦地抄起卫生纸,对着他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檀真微笑得岁月静好。

——

九月二十号。

姜文远提着刚买的油条豆浆,溜溜达达地上了楼,还跟下楼遛狗的老大爷打了声招呼。他穿着宽松的大短裤和短袖,除了脑袋上那头白毛,跟老大爷外表也差不多。

姜文远哼着歌掏钥匙开门,在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刻僵住了。

他猛地弹开,顺手把钥匙掰断在锁孔里,一个箭步冲向楼梯间的窗户。门被人从里面暴力破开,融化的铁水滴滴答答往下掉。浓妆艳抹的红裙美人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身上还流动着玫瑰色的光晕。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们科长被人耍了,心情很不好。”方东青笑得像一枝玫瑰,“小心她等下公报私仇。”

姜文远抬头看向楼上,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抱着保温杯看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他毫不犹豫地冲破苟延残喘的楼道窗户,在支离破碎的玻璃中滚下了楼。他住五楼,四楼违规搭建了一个晾衣架,他掉在上面缓冲了一瞬,把主人家吓得尖叫出声。

里面的人没有追出来。

姜文远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情势急迫,容不得他多想,他抓着摇摇欲坠的晾衣杆把自己抛了出去,完美降落在楼下的自行车棚上。

身边响起一声轻佻的口哨。

“身手真不错。”裴雪听“哗啦啦”地扯出手铐,“我们走一趟?”

“你居然……”姜文远咬牙切齿。

“我什么,没听说过团结就是力量吗?”裴雪听漫不经心地说,“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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