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黄秘书长和我说——宁城文章写得很好，但工作落实还得加强。”
江跃才在副驾坐好，就听到身后林生文的声音幽幽传来。
江跃接着扣安全带的动作，斜眼看了一眼司机，只见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一个只会开车的机器人。
明白这时只有自己能够顶上，他正想硬着头皮开口说上几句场面话宽慰一下书记时，却听到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但其实这个调研对我来说，并没有多么重要......”
“因为上个月去市里开会的时候，组织部已经找我谈过话通气，明年我就该挪一挪位置，大概率是去市里当个副市长了。”
这不愧是前途无量的林生文啊！
明年也不过是37岁，就要成副市长了！
走出这一步，便不知胜过多少公务员了。
可还不等江跃说一句恭喜，却又听到身后的林生文继续说道：“大概是十年前，我谢绝了导师推荐我去美国进修的机会，怀着用一身所学给养育我的祖国和人民做些微弱贡献的念想一头扎进了仕途里。”
“可这十年我走得无比顺利，基本在那些岗位到年限就升迁，我在那些岗位上更像是体验者，而不是工作者，以至于这些走来，最让我感到委屈的也不过是被地产商架着喝昂贵的酒。”
“那时我还在宣明县当县长，那新引进的房地产商在酒宴上架着我，放出豪言说多喝一杯白酒便追加500万的投资。”
“我逼着自己喝了三十杯，以一场烂醉为县里多争取了1.5亿元的投资，但也不过是招商局那些辛苦拉招商的同志日常一半......甚至更少的酒量而已。”
“那被架着喝酒的委屈，只是胸中残存的书生气作祟罢了。”
“仕途走得如此顺利，可每当深夜，我扪心自问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想自己这十年不过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岗位职责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有建树的事业，这样花架子的我......真的有能力成为一位合格的副市长吗？”
林生文长长说完自己的仕途经历，这些都不是刚成公务员的江跃可以点评的。
正当江跃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林生文就又再次开口了。
“每当心头有所疑惑的时候，我就喜欢翻看史书，看看过去的王侯将相功过是非。”
林生文突然转化了话题，问道：“唐肃宗当年没有前往灵武，而是跟着玄宗入蜀，唐朝会如何？”
仕途问题，江跃是哑口无言的。
话题转到历史倒是一下子到了江跃的擅长的领域，毕竟写书的时候他是真研究过唐史。
于是他只斟酌了几秒，就给出了答案。
“国灭是灭不了的，太宗给唐朝留的底蕴实在太厚了，但是河北人心已不在唐，如果肃宗跟着玄宗入蜀，没有了灵武登基，也就没有了后来迅速平叛，更有甚者以唐朝‘父慈子孝’的宫廷传统，和当时的朝廷失控程度，说不定一到蜀地就会有人推肃宗出来和玄宗打擂台，届时再生动乱，连一个稳定的后方都丧失了.......”
“花费大量时间再稳定时，恐怕北方的局面也会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反攻难度急剧提升，而且蜀地和江南一样，都很容易成偏安局面，所以肃宗一旦入蜀，后面的历史极有可能变成南北唐格局，提前上演南北宋故事。”
“若是成了大怂那样的局面，也不知唐朝绝代芳华会被抹去多少，史书上的汉唐恐怕就要塌去一半了吧？也不知道会不会还会有唐人街这样的街道，来纪念这个朝代......”
两人都是熟读唐史的人，自动过滤掉了真父慈子孝的可能。
不然真当唐朝的玄武门继承法是假的？
不然真以为那个一日杀三子的玄宗会在稳定下来后，心甘情愿将权力拱手让给自家儿子？
“所以当年肃宗没有入蜀，相当于延续了唐朝国祚。”
江跃分析的很有道理，却也让林生文再次失神问道：“那如果我......去市里面呢？是相当于肃宗入蜀，还是肃宗前往灵武？”
这我怎么敢比较？
江跃一下子没话说了，要是说历史他还能大吹特吹，毕竟那都是埋葬在时光里的事情。
但眼前......这是一个书记将来的仕途，仿佛随着自己开口就能随之左右。
可江跃也明白其实自己根本改变不了林书记的想法，真正让他在此刻犹豫的是他自己而已。
“如果将来我也有回望自己公务员生涯的那天，我只希望那时的我可以自豪的说自己不曾忘了初心。”
江跃侧头望着夕阳认真说道：“所以对我而言——莫问前程，但求能不改初心的走下去！”
江跃的初心便是第一次和林生文见面所说——用笔杆子为人民谋谋福利，他至今未忘，并努力的想把它坚持下去。
而随着江跃自己说完，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还没得及听林生文的反应，就意外的和司机对上了目光。
只见这位司机仿佛是在瞳孔地震一般，仿佛在说：不是，哥们！？你真说啊？
这可是关乎林书记的政治生涯进程啊！咱们这种小卡拉米怎么能够开口呢！
这一个眼神，千百种复杂的情绪，证明这司机大哥之前的机器人状态不知装得有多么辛苦。
江跃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懒得理会这满是眼神戏的司机，见身后的林生文已经沉默了好一会了，江跃正想着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安静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莫问前程，只求不改初心……”
“莫问前程，只求不改初心……”
林生文先是喃喃了这句话数遍，然后释怀的大笑，然后声音里再没有了犹豫和迷茫。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
“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升迁的机会依旧难以割舍而已！”“现在听了你这番话，我终于能下定决心放弃这次升迁的机会，留在宁城做做实事，用我的所学和这些年的工作经验做一些真的能够为一方人民收益的事情……就从打造这【宁城模式】开始。”
“无论成与不成，这都是我在仕途上的重要一步！”
舍弃掉一次升迁，可能便要再多等几年的时间！
而在当下年龄要求也成为了选拔干部的重要因素下，这样放弃升迁很可能就是‘一步慢步步慢’！
这道理江跃都懂，林生文没有可能不知道。
但他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能有这样的魄力，让江跃忍不住诧异的回头看去，只见车外夕阳的光线已然暗淡，但它透过车窗打在林生文的脸上却熠熠生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