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青白病了,也可以说发配充军的路上那场病还没好。
马背上颠簸了两日,牧青白吃不下任何东西。
熊九这汉子看着粗犷,但却又心细如发。
这两天在牧青白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熊九用粗布沾了水,一点点从牧青白的唇边挤进去。
生过病的人都知道,那滋味相当难熬,尤其是病痛加身时,没有药物医治,全靠硬抗的话,根本就是折磨。
牧青白虚弱的喃喃着说:“熊九,给我一刀吧。”
熊九当然把这当成疯话,心里愈加焦急,看起来牧大人的神智已经不清晰了。
“要不你把我打晕扔下也行,那样我就算死,也应该是闭着眼睛死的。”
熊九当然也不肯,“牧大人,您少说点话,省省力气,说不准明天就好了。”
牧青白脑袋耷拉,身子一歪,就要从马上摔下来。
熊九好险慌忙接住他。
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牧青白听到了他们在讨论。
“要不把他扔下吧,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像也活不了多久了。”
“带着他走不快,反正咱们知道怎么辨别方向,而且还有家书,一定能回到弄城……”
“到时候就说他和那个军爷一起殉国了,也是有了一世美名……”
熊九一口否决:“不行!”
行!怎么不行!牧青白心里附和了一句,就晕死过去。
……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空气里有一种肃杀的冷意,冷得呼吸都带着丝丝痛楚。
牧青白后知后觉的想要挣扎起来,却被人摁住,捏住鼻子一碗又苦又浓的汤药灌了下去。
牧青白剧烈挣扎,灌药的人及时停手。
“太好了,牧大人醒了!”
有人闻声而来,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干呕的牧青白,点了点头说道:
“很好,有力气挣扎,说明他活过来了。”
牧青白连连咳嗽,把呼吸道里的汤水咳出来后,泪流满面的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方茫茫草原上了。
周围有不少神态颓疲的戴甲兵士。
“牧大人!您终于醒了,就连军中的医官都觉得您挺不过来了!还好牧大人您吉人自有天相!”
牧青白一听这话,原本刚擦干净的眼泪顿时又‘刷’的一下哭出声来。
熊九还以为牧青白这是劫后余生庆幸的,连忙宽慰道:“牧大人,别激动,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牧青白泪流满面,咬牙切齿的说道:“是哪个狗日的医官救活我的?我特么差点就无痛病死了,我真特么得谢谢他啊!”
熊九说道:“全仰赖牧大人福祉,我们在戈壁里误打误撞找到了草原,而且没多久就撞见了一只撤退的溃军,这里头大多都是伤员,非但有医官随行,还有一名向导!牧大人,我们有救了!”
牧青白疑惑的问道:“我们明明是一群戴罪的罪民,医官怎么会浪费药物给我救治?”
熊九闻言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牧青白皱了皱眉,道:“你隐瞒了我是戴罪之身的实情?”
熊九无奈的点了点头。
这一只溃军在出关之前,空印与江南两桩案子并未事发,所以他们不知道是正常的。
但这也隐瞒不了多久,毕竟当朝女帝若是派遣一个文官到战场上,那这决策也太昏庸了!
哪怕女帝真的昏庸了一把,派文官前来问责乃至掣肘武将,文官也不可能冒这么大的凶险出关,来到这种危险重重的战场上。
果然,牧青白醒过来的消息就传到了这只溃军的最高长官耳朵里。
一个他很快就来到了牧青白跟前。
“牧青白,牧大人?”
“将军贵姓?”
卢素井摆摆手道:“某非将军,我名卢素井,只是一介前锋尉。”
牧青白拱了拱手:“卢前锋,我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一介罪民。”
卢素井一皱眉,凌厉目光绕过牧青白,看向了熊九。
熊九目光躲闪,哪里敢直视卢素井。
“曾经是。”牧青白微微往一旁侧身,挡住了他的目光。
“此话怎讲?”
“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牧青白指了指身后的熊九等人。
卢素井一愣,目光颇为意外的看着牧青白:“以往我所见的文官,哪怕落难了在我等武将面前,也一定要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更别提我根本不清楚京城局势,不知道牧大人是戴罪之身,牧大人却一点隐瞒都没有?”
“我不习惯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但凡卢前锋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对,一个养尊处优的文官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战场上?”
卢素井失笑道:“倒也是,不知牧大人犯了什么罪?”
卢素井没有改口,因为牧青白曾经做过官,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再次回到曾经的巅峰?
更因为牧青白的胆魄让卢素井感到心惊,要知道坦然承认自己身上的罪行,光看这一份胆子,就几乎没有人有。
“凌迟。”
卢素井一愣,强笑道:“牧大人不是在说笑吧?”
“没有,就是凌迟,死罪。”
卢素井突然想改口了,“牧青……牧大人好气魄。”
‘白’字尚未出口,卢素井就立马回过味儿来了。
如果牧青白没有说谎,他真的是一个死囚,而且还是凌迟这样严重的大罪,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应该早就被千刀万剐了才对!
卢素井没法细想,也不敢多想,最可怕的不是他是个权臣,最可怕的是一个身负极刑的死囚竟然没有受刑,却被推到了这方战场上。
除非行刑的人都没有给牧青白行刑的资格!
“我是罪民,不要叫大人了。”
“这……好,好吧。”卢素井正色道:“我听那些罪民说,是牧大人……是牧先生教会了他们如何辨别方向。”
这回轮到牧青白傻了,他都自爆死囚身份了,怎么卢素井的态度反而还变好了?
“一点雕虫小技,不算什么……”
“牧先生太谦虚了,既然牧先生已经没有大碍,那就随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这有向导,会往弄城撤军……”
牧青白当即拒绝道:“不必了!你们要撤军,我不能撤。”
“什么?”卢素井错愕:“牧先生要去哪?”
牧青白掏出一份家书,指了指熊九等人说道:“他们虽然是罪民,但并非大奸大恶的人,而且也算立了功劳。”
牧青白将此前不知名姓的骑兵功绩与卢素井说了一遍,将家书交给他。
“如果卢前锋有心,回去之后,替他们提一嘴,也不说请功,只是希望能让他们在军中求一份活路,毕竟功劳是那位袍泽的!”
熊九听闻这话,顿时连忙劝说道:“牧大人,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您一个人在这茫茫草原,怕是走不了多远的!”
卢素井也皱了皱眉道:“是啊,牧先生,你这是何必呢?”
牧青白笑道:“没何必,就是去送死。”
“……”卢素井噎住了,他分外不解。
熊九连忙说道:“卢大人,牧大人他肯定是病坏脑子了,我们随军撤,我们随军撤!”
牧青白皱了皱眉,道:“熊九,你糊涂了?我是在执行军令,军令如山懂不懂?那位骑兵死前交给了我两样东西,首先是地图,其次才是家书!家书给你们,我只要地图!”
人群里赶忙有人出来拉住了熊九,压低了声音说道:
“熊大哥,咱们现在有救了,你就少说两句,牧大人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咱们平头百姓是不会懂的!”
“是啊,我们只不过是平头百姓,不要管官老爷的事,他想走你就让他去!”
“早前在戈壁的时候,就说了要把他扔下,你说不行,好,我们带着他走了,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别再说了,我们是能回家的,别把我们连累了啊!”
熊九忍无可忍,怒吼道:“要不是牧大人,我们根本分不清楚方向,早成戈壁上一具干尸了!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