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欢对沐淮安的印象,是初见时他雪色的身影,翻飞的白色衣袂。
是未覆面具时半张脸漾开春水般的笑意,恍若三月柳枝拂过人心的清润嗓音,是他抚琴烹茶时的岁月静好。
她从没见过沐淮安这般狼狈,另外半边完好的容颜,让伤疤看起来更加骇人。
虞清欢忍不住开口问,“疼吗?”
闻言,沐淮安猝然僵住,他艰难抬头,看着眼前之人。
自脸烧伤后,他见过太多被他这张骇人的脸吓跑的人。
母亲每每看见他这张脸,总是扼腕叹息。
父亲请遍名医为他治脸,忧心他因此耽搁了仕途。
自小便有婚约的未婚妻子见过他这张脸,回去便让家里人前来退婚,而府中下人更不敢直视他这张脸。
两年里,只有眼前的虞清欢问他疼不疼。
沐淮安怔怔的看着虞清欢,手里紧紧的攥着面具,声音浸着砂砾般的暗哑:“你说什么?”
见他这般模样,虞清欢有些心疼,不自觉抬手,抚上他布满暗红疤痕,凹凸不平的半张脸,眼里满是不忍,“你是不是很疼?”
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扭曲的皮肤,沐淮安脊背猛地绷紧,仓皇别过脸,将面具戴回脸上,“早就不疼了。”
没人知道,两年来,每道惊惧的目光都化作盐巴浇在他的旧伤上,烫得他发疼,而此刻,虞清欢的一句话正在悄然抚平他的伤口。
沐淮安现在的心,颤得厉害,“你不怕我吗?”
虞清欢不解,“我为什么要怕你?”
沐淮安又不害自己,更不是什么索人命的厉鬼,自己为什么要怕他?
车帘外传来骏马的嘶鸣,看着眼前的虞清欢,沐淮安忽然有了想要的东西,那些被烈焰舔舐过的沟壑里,开始涌动着见不得光的暗潮。
当天回到庄上,沐淮安摘下了面具,看着铜镜里扭曲的半张脸。
他已经很久没照过铜镜,甚至快忘了自己的样子。
小厮进门的时候,撞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不明白屋里怎么会有铜镜,他分明早就收起来了!
他走近,干笑两声,半天问出来一句:“公子怎么突然想起来照铜镜了?”
话刚问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问什么不好问这个!
沐淮安语气淡淡,“今日她见了我的脸,问我是不是很疼。”
小厮愣了一下......公子今日在别人面前摘面具了?
她?
“公子说的是虞夫人?”
沐淮安没有应声,将面具戴回了脸上,白日里涌动的暗潮,这会儿因为一句“虞夫人”而悄然沉寂。
他险些忘了,虞清欢是谢知文的夫人,好友亡妻。
自己不该有非分之想的。
...
当天夜里,虞清欢在屋里捣鼓白天买的颜料。
她衣服退至腰间,露出半边肩膀,墨色的长发拢到身前。
前边的肩膀画了一半巴掌大的花,栩栩如生,她将后肩留给了桑如,“你就照着这张纸上的,把这朵花剩下的部分画到我后面肩膀上。”
她以前见过张严人的真迹,差不多就是这样,只要桑如能画出个六分神似,就足够了。
她想着,桑如绣花一绝,想必画朵花也不难。
然而这会,桑如拿着画笔的手抖得厉害,盯着纸上的花半天了,也下不去这个手。
她欲哭无泪,“夫人,您就放过奴婢吧,您知道的,奴婢打小连字都没写过几个,哪里会画什么花啊......”
主要是自己一拿这画笔,就跟拿刀子似的,抖得厉害,生怕浪费这全部银子买来的西域蝶彩。
虞清欢看着一盒子的琉璃瓶,直叹气。
自己就算能对镜画,但也画不到后肩,终究是少了几分味道。
“罢了,我再想想办法。”
闻言,桑如立马放下画笔,如释重负,“明日奴婢就去问问庄上的人,看看有没有会作画的。”
虞清欢:“不行,让谢知礼知道,定然会起疑,此事只能暗中进行。”
桑如又道,“那奴婢明日到附近的庄子去找找。”
先前能借来纸鸢,想来寻一个会写字作画的人应该也不会太难?
虞清欢想了想,摇头,“找不到的。”
“京中会作画的女子本就不多,何况是在这里?”
是自己草率了,只想到在身上作画,却没考虑到能给自己作画的人。
桑如撇嘴,“会作画的女子找不到,可总不能去寻男子吧?”
虞清欢愣了一下,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个身影,她当即问桑如,“你以前可有听侯爷提过,沐淮安会不会作画?”
桑如:“?”
她忽然瞪大了两眼,小公爷才名满京城,肯定会作画,可夫人不会是想让小公爷来画这剩下的半朵花吧!?
男女有别啊!
“夫人,您不是说小公爷不能帮忙吗?”
她记得,这可是夫人先前才说过的话,总不能这会儿就忘了吧?
虞清欢默默将前肩的半朵花擦掉,将腰间的衣服拉回身上,透过桌上的铜镜看桑如,语气幽幽,“你若当年不躲懒,肯同我一块好好学,如今我又怎么会想到要去找别人帮忙?”
桑如:“......”
这可真不能赖自己,虞府本来也没有丫鬟会跟着主子学这些,自己就是在身边伺候的,能做好针线活就不错了,学这些做什么。
突然,敲门声传来,是谢知礼站在屋门外,“嫂嫂,睡了吗?”
虞清欢皱了皱眉头,谢知礼明日还要一大早的坐马车回京,他这么晚了还来,难道今夜不睡了?
她起身走到门口,隔着屋门问,“二弟有事?”
谢知礼:“是有事。”
见屋门没有打开,谢知礼蹙眉,“夜深了,院子风大很冷,嫂嫂不开门让我进去坐着说?”
虞清欢犹豫了片刻,示意桑如去将梳妆案上散落的琉璃彩瓶收起来。
一直到桑如把盒子和画稿都塞进妆奁底层,虞清欢这才推开半扇门,迎着夜风看向谢知礼,嗔怪道:“二弟既知夜深,怎的还来扰人清梦?”
谢知礼本来还以为这么晚了,虞清欢是不会开门的,没想到这会儿还是开门了。
他倏地轻笑,“想嫂嫂了,便想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