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质疑声,传到几人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学生,抱着几本期刊杂志愤愤然,看向众人。
女学生迎着众人错愕的目光,如同英雄一般,昂首挺胸走到他们身前。
“几位老师,我觉得《孩子王》是一部令人失望的作品。”
女学生看向胡为民,一字一句地说。
她神色复杂,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种理想幻灭的复杂情绪。
胡为民见对方不是来找事的,便诚心请教道:“这位同学,一部作品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不过,我还是很想听一听你的见解。”
“胡老师,我通读一遍《孩子王》后,一开始,我觉得它是一部非常棒的小说,尤其是对谢园的描写,很好的批评了国内对乡村教师这一群体的忽视。
可是,等我静下心来重新阅读,我发现了小说中存在很多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对谢园教师这一身份的塑造。
这个问题很严重,是对教师这一职业的严重美化!
咱们国家真有谢园这样的老师吗?
他为了学生心甘情愿在贫苦乡村教一辈子书,拿着微博的工资,受尽委屈,还失去了自己养了十几年的狗,最后他的学生死在了回村支教的路上,他自己也因病死去。
胡老师,您觉得真有这样的老师吗?我知道写小说不可避免地需要夸张化,但谢园这个角色已经不是在夸张了,而是在造神!”
说到最后,女同学面色十分严肃,“胡老师,《孩子王》本可以是一部非常优秀的批判现实的小说,但你对谢园这一角色的塑造,毁了它,真是太可惜了!”
胡为民认真听完了女同学的想法,怎么说呢,是文学界一种比较传统的想法。
这个年代文学界对现实批判性小说主角的刻画有一套公式。
他们的主角多为边缘化或受压迫的\"小人物\",性格上矛盾性与悲剧性并存,在大背景下,又是特殊运动的牺牲品。
最后通过多种手法,揭示精神创伤,就是这个时代现实批判小说中的一种较为通常的写法。在不少人的概念中,具有现实批判性质的文章就要这么写。
乍一看,谢园也符合上述条件,可认真看过的读者,绝对不会这么认为。
因为《孩子王》的核心就不是反思,不是批判,而是传递希望。
传递希望?
这在不少进步者看来属于离经叛道,是对上层的谄媚。
后世那么多公知,不少人成长于这个年代,他们习惯了反思文学,加上西方思潮的影响,进一步助长了他们的错误观念。
胡为民自问不是“医生”,救不了所有人,他只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让身处痛苦和迷茫中的人看到希望,仅此而已。
“同学,教员他老人家说过一句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话你认同吗?”
女同学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同学既然是燕大的学生,对我应该有一定了解,我是农村出身,来到燕京城还不到一年时间。我想,对农村的面貌,我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诚然,小说中像谢园那样,遭遇过种种困难、痛苦和挫折的老师我没有遇到过。但,这不代表他们对教育事业的虔诚之心是虚假的。
老师们的性格各不相同,有人和蔼,有人严厉,有人天性乐观,有人生性敏感。但相同的是他们对学生的关心,对教育事业的奉献精神。
也许不是所有老师都会用自己的工资接济生活困难的学生,但要是有学生吃不饱饭,老师会把他带回家,亲自做一顿不算美味,却能填饱肚子的“珍馐”
他们也会受到不公,但他们不会自暴自弃,因为他们还有可爱的学生。他们对抗不了病魔,但托着病体上课,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师,没有什么伟大之处,却又处处透着不平凡。
谢园,就是这样一个个老师组成的集合体。他同样是平凡的,做不到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有很大可能,就在某所学校里,就有这样的老师。”
胡为民一口气说完,最后方才沉声道:“同学,现在你还觉得我在造神吗?”
女同学一阵茫然,理智告诉她,胡为民是在狡辩,因为他找不出如谢园这样的个体来。
但感性告诉她,胡为民说得也没有错。
她之所以纠结,是观念冲突所造成的。
半晌,女同学干巴巴道:“胡老师,我虽然还是不太认同你的观点,但我愿意尝试接受。等我毕业后,也会到乡下去,看一看是不是真有这样的老师。”
“其实,我是你的书迷。”
女同学脸蛋一阵通红,她低下头,“我也不是想批评你,就是希望胡老师能越写越好。”
“谢谢支持,同时,我也很欣赏你这种当面批评的勇气。”胡为民笑了笑,点头道。
女同学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突然举起抱着的书,对老师道:“老师,我还书,一楼的。”
一位负责一楼借书的老师从人群中走出来,陪她走到楼下。
等两人下楼后,一直围观两人对话的同事们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哈哈,为民可以啊,你的书迷很有勇气。先是上来批评你一番,然后再自曝说是你的书迷。”
“她这是在加深你的记忆。怎么样,是不是对那位女学生印象深刻了许多?”
笑归笑,刚才那位女学生的勇气确实让她们吃了一惊。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种勇气,当着原作者的面批评他的作品的。
不过,女学生的质疑在她们看来还是片面了。
呵呵,她们可是老师诶。
当着她们的面,质疑谢园是人造神,虽然只是个小说中的人物,但她们同样不爽。
相反,胡为民的那番回答非常有味道。
都是老师,谁又不想自己的学生有出息呢?
赵老师揶揄道:“为民,你的书迷把你批评一顿,你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小说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她没有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的思考,这点我十分欣赏。”胡为民神色自然,一点都没有着恼。
“为民这气度确实不凡,怪不得能当大作家呢。”
“是啊,我认识一些小作家,名气不大,但脾气不小。”
“为民局气!”
有人竖起大拇指,有人夸赞,搞得胡为民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几人又聊了一阵,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晚上下班,胡为民正准备离开,教务马老师来了。
马老师见到他后,神情激动,拍打着他的肩膀道:“为民,你的《孩子王》写得非常好,学校里不少教授都给出了不错的评价,也让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少了不少。”
“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胡为民眉毛微蹙。
“都是一些眼红你的小人,不用在意。”马老师说了两句,毫不在意地说:“也许之前他们对你还有些威胁,但《孩子王》的问世,以及好口碑彻底粉碎了他们的小算盘。以后,更不会有人在意他们说什么。”
胡为民继续问:“眼红的人……马老师是说我发表的作品,还是我的岗位?”
“都有吧,不过还是眼红你岗位的人更多。呵呵,那么大的学校,老师那么多,谁还没有一二需要照顾的亲朋好友呢?”马老师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像是嘲笑,又像是有其他含义。
胡为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不再纠结。
“现在你是大作家了,安排在图书馆都算是屈才了,怎么样有没有其他想法?”马老师又问。
胡为民摇摇头,“我在图书馆待得很舒心,没有换工作岗位的必要了。”
“也好,不过这样的话,学校的意见你可以考虑一下。”马老师点点头,接着道:“学校的意思是,下个学期你报个函授,争取考个大学文凭出来。”
胡为民心动了,连忙问道:“函授本科,咱们燕大有开设吗?”
“目前没有,但今年教委准备批准一批高校试点函授教育,燕大也在列。”马老师道。
胡为民点头道:“我听学校的安排!”
别看这个本科是函授的,但也是本科。更何况是燕大的本科文凭,含金量还是很高的。更何况现在又没联网,几十年后他的资料只会是燕大本科毕业。
胡为民没想到自己二十多岁的人,还能混个燕大本科学历,心里美滋滋的。
“你有这个想法就好,年轻人嘛,就是要多学习,技多不压身。”
胡为民挺直身板,骄傲地说:“马老师说得对,学习使人快乐,我热爱学习!”
“为民,你入学也是下学期的事了,为了避免有变故,在事情还没最终定下来之前,你先别声张出去。”马老师提醒道。
“放心好了,我这人嘴巴最严了。”胡为民笑了笑,又问:“对了马老师,我新学期报哪个系?”
“中文系。你可能还不知道,中文系的不少老师都等着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