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街口,被炸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中央通讯社大楼废墟之上。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抱着一台便携式发报机,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顽强地刺破硝烟与火光,传向四面八方。
她是战地记者陈怡。
“这里是中央通讯社,这里是战火中的金陵……”
陈怡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坚定。
“日寇集中了所有炮火,对新街口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毁灭性轰炸,随后又投掷了燃烧弹,整个新街口化为一片火海…”
“我367团一营、二营的官兵,就在这烈焰与弹雨之中坚守阵地,一步未退!”
遥远的武汉,临时统帅部内,收音机里传来陈怡那混合着爆炸背景音的播报。
常校长紧握着拳头眼眶湿润,身边的将领们无不肃然动容。
“…他们为什么不退?”
陈怡的声音哽咽着,提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怕疼也怕死,他们也有父母妻儿…”
“下面让我们听听一营营长,楚帮场中校最后的回答…”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后,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声音响起。
“…我身后…是…团部……是金陵…最后的阵地……”
“更是中国的…首都…”
“我们…不能退…退了…国就亡了…”
声音戛然而止。
东京,皇居。
裕仁天皇正通过一名翻译,面无表情地收听着来自中国战场的广播。
陈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巨大的悲恸:“就在刚才,楚帮场营长…因伤势过重,已经…殉国了!”
短暂的沉默后,陈怡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激烈,充满了血与火的控诉。
“那些躲在安全区里的同胞们!那些放下了武器的溃兵们!你们听到了吗?!”
“当你们苟且偷生的时候,楚营长和他的弟兄们,正在用生命和鲜血,扞卫你们脚下的土地!扞卫这个国家的尊严!”
“你们不感到羞耻吗?!你们还有中国军人的血性吗?!”
“懦夫!可耻!”
“八嘎!”
裕仁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厉声对身旁的侍从下令:“立刻!停止这个该死的广播!”
陆军大臣下村定微微躬身,面露难色:“陛下,恐怕很难做到…支那军在通讯社废墟利用了自备电源,我们难以在短时间内精确定位并彻底摧毁。”
裕仁脸色铁青,眼神阴鸷:“那就立刻解决掉安全区那十万支那溃兵!朕不想再听到任何动摇皇军军心的事情!”
下村定迟疑了一下,再次进言:“陛下,安全区范围太大,溃兵人数众多,强行清剿,极易引发大规模反抗和国际舆论…而且,耗时耗力,反而可能分散我们进攻的兵力。”
他顿了顿,提出自己的判断:“这个广播的影响,目前看还主要在支那内部,对皇军前线作战意志影响有限。当务之急,是集中所有力量,在傍晚之前,彻底解决掉新街口的367团残部!”
裕仁盯着地图上新街口的位置,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哟西!就照你说的办!”
“传朕的命令,调集所有能动用的炮火和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加紧进攻!”
“务必在傍晚之前,彻底肃清367团,完全占领金陵!”
就在东京的命令刚刚下达,金陵城外围的残破阵地上,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歌声。
那歌声初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硝烟的顽强。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是《旗正飘飘》!
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昂,仿佛有无数不屈的灵魂在齐声呐喊。
新街口,焦土之上。
火还在烧,烟还在冒。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瓦砾堆中站了起来。
他浑身焦黑,军装早已烧得不成样子,脸上血肉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人形。
他手中的步枪枪托已经被烧焦,枪管也因高温而微微变形。
但他依然站着,步枪拄在地上支撑着残破的身躯。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数十个、上百个同样焦黑的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幽灵,从废墟中挣扎起身。
他们互相搀扶着,辨认着日军阵地的方向。
然后,他们迈开了脚步。
没有口号,没有呐喊。
只有沉重的,拖曳着死亡气息的脚步声。
他们端起了手中烧焦的步枪,朝着日军的阵地,发起了冲锋!
陈怡透过望远镜看到这悲壮的一幕,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颤抖的肩膀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巨大冲击。
“听众朋友们…同胞们…”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再次通过电波传遍金陵城的角落。
“就在刚才…就在日寇以为已经肃清了新街口阵地的时候…”
“我们367团的勇士们…他们…他们从烈火中站起来了!”
“他们身上…还燃烧着火焰…他们手中…是烧焦的武器…”
“他们…正在向日寇…发起最后的冲锋!”
陈怡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敬佩。
“楚营长说得对,他们没有退路了…”
“他们的身后是金陵,是首都,是千万同胞…”
“退了,国就亡了!”
她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
“懦夫们!还在苟活的人们!你们听着!”
“听听这歌声!”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跟着那从战场传来的,越来越雄壮的歌声,一起放声高唱: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
“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
“快奋起,莫作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
“快奋起,快团结,快奋起,快团结!”
“我们联合起来,争取最后的胜利!”
歌声透过收音机,在金陵城的断壁残垣间回荡。
金陵中学,临时收容所内。
孙风桦和聚集在他身边的两千多名溃兵,围着几台收音机,静静地听着。
当听到陈怡描述那焦黑身影冲锋的惨烈景象时,许多士兵的眼睛红了。
当听到楚帮场那句退了国就亡了时,不少人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而当陈怡跟着高唱起《旗正飘飘》时,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怒和血性,如同火山般在这些溃兵胸中积聚、翻腾!
“狗日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健硕汉子低吼一声。
那汉子眼眶通红,猛地一拳砸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
他扭头看向孙风桦,声音沙哑:“老孙,咱们…”
“冷静点,老彪!”
孙风桦一把按住那名叫老彪的汉子,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现在冲出去,就是送死!”
老彪挣扎了一下,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可弟兄们…”
孙风桦猛地回头,目光扫过周围这两百多张愤怒麻木,或恐惧的脸。
他声音冰冷,带着刺骨的寒意:“两百人!老子带来金陵的五百多弟兄,现在愿意跟着广播掉眼泪,愿意跟着吼两嗓子的,就只剩下这两百人了!”
他抬手指着收容所更深处,那些蜷缩在角落,对广播和歌声充耳不闻的身影,语气充满了鄙夷和失望:“剩下的人呢?他们死了吗?不!他们还活着!像狗一样活着!”
老彪看着那些麻木的身影,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化为深深的无力感。
他颓然地松开了拳头,低声道:“老孙,军心散了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是啊…”孙风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人心,散了…”
他想起了那位信誓旦旦要与金陵共存亡,却早已不知去向的唐生智,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嘲讽。
“不知道其他地方,那些难民营里的弟兄们怎么样了……”
孙风桦的目光投向远方,带着深深的忧虑。
老彪闻言,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