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萧云骧这后世人的眼光审视,整部戏编排得颇为粗糙。
演员们的表演,与后世专业演员相比,实在难以相提并论。
但这戏胜在足够真实,戏里的田大榜、龙半生,现场很多人都认识。
就连秀秀,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她的美貌。
田大榜锁城搜捕一事,更是众所周知。
何况戏中的语言、服装全然是本地风格。
这对于一年到头都难得正经看一回戏、精神世界极度匮乏的观众而言,怎能没有代入感?
当看到秀秀全家惨遭屠戮、被抢入田府时,现场观众除少部分人面色难堪外,绝大多数人陷入沉思与愤怒。
当看到龙半生苦苦等候秀秀,在田大榜家对面开设医馆时,不少年轻女子眼波流转,低声私语。
那些曾找龙半生看过病的人,更是津津乐道地与人说起龙半生,比如他待人和善、医术高明,关键还长得帅气。
当看到秀秀自刎身亡、龙半生被擒遭毒打,现场泪点低的妇人女子纷纷落泪。
最后龙半生杀死田大榜,身负重伤,哼着与秀秀对唱的苗歌离世时,全场一片寂静。
人皆有良知与羞愧之心。
行事是一回事,可做过的恶事被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则是另一回事。
虽说凤凰城内有竿军家属,但也有大量普通平民。
新戏落幕,中间穿插一场傩戏,接着又上演一出名为《士兵》的新戏。
戏的主角换成了一个叫李恒的竿军士兵。
这个士兵家境贫寒,十八岁时为谋生计,投身竿军。
在竿军中,他因贫穷且不善巴结上级,常遭上官与同僚的鞭打虐待。
为求前程,他作战英勇,可因在竿军中毫无背景,战功大多被上官剥夺。
数年后,满身战伤的他无奈退伍回家。
却发现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早已被地主霸占,父母也因贫病交加离世。
唯一的妹妹被地主抢入府中抵债。
他上门讨说法,却被地主家丁护院轰了出去。
最终伤病发作,死在了沱江边的桥洞下。
这出戏并未如萧云骧预期的那样引发强烈反响。
现场甚至有观众嘲讽李恒只会埋头打仗,不懂为人处世。
就这样,太平军在凤凰城内的民众广场和竿军俘虏营,接连演了三天大戏。
因知晓太平军不仅免费发粮,还不打人劫掠,周围村寨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赶来凤凰城内领粮看戏。
两部新戏的反响略有差异。
《秀秀》在民众中反响强烈,剧中残酷、奇瑰,男女主角一诺千金、生死相随的剧情,太对湘西人的胃口。
往日觉得竿军的行径不过是弱肉强食,似乎尚可理解。
但如今经过几日传播,此事在民众中激起轩然大波,引发大规模的讨论与争论。
大家对竿军的看法在悄然改变。
而《士兵》在竿军俘虏中,尤其是苗族士兵里,引起了极大共鸣。
作为被征服的一方,他们从军或多或少带有被迫与求生的无奈。
剧中的李恒,正是他们多数人的真实写照。
期间,太平军战士反复向民众宣传太平军为穷苦人打天下的理念以及太平军的纪律。
用广西民歌调子传唱的《军纪三章,西军八训》,很多本地人都会唱了。
三天后,太平军在凤凰城广场召开公审大会。
偌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除凤凰城内居民,最多的竟是周围村寨的民众。
太平军将之前从竿军中挑出的六七百恶徒的罪名一一宣读,由现场民众举手裁决。
认为可留活口的就举手,判定该杀的则当场押至沱江边,一刀处决。
由太平军人员当场清点,干脆利落。
那六七百人早已被太平军五花大绑,插翅难逃。
硬气的一声不吭,甚至对民众破口大骂;软弱的当场跪地,涕泗横流跪地求饶。
如此折腾一日,这六七百人中有三四百被砍杀,沱江被染得血红。
剩余之人当场释放。
又有人当场告状,称某大户害死多人。
太平军毫不含糊,当场核实,只要有十人以上作证,便直接砸开家门,揪出被指认者,杀人偿命。
哪怕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也顾不上了。
此举几乎将凤凰城内的大户清查殆尽,缴获的粮食和金银,足以抵消这几日免费发粮的消耗。
其中田大榜家,是俘虏中的文三带领找出暗藏的窖银。
曾水源当场赏给他一大包金银,让他带着姐姐离开凤凰另谋生路。
对于竿军战俘,愿意加入太平军的表示欢迎,不想加入的则发给路费,各自返乡。
太平军在凤凰城这般折腾了七八日,得知张亮基部清军已追到怀化,方全军开拔,向贵州的松桃厅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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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骧,你这招够狠啊。”
山道上,彭玉麟与萧云骧并辔而行。
“先生,此话怎讲?”
萧云骧笑嘻嘻地转头看向彭玉麟。
“竿军的特点在于军内众人彼此沾亲带故,你却让他们相互检举。”
“事关生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又让百姓决定他们的死活,等我们一走,凤凰那边恐怕要掀起一波仇杀潮了。”
“再想重新组建竿军,凝聚人心,没有三五年时间来化解矛盾,难上加难。”
马背上,彭玉麟兀自感慨。
“先生,别把我想得这么坏。”
“我本意确实是想为受屈蒙冤的人出出气。”
“又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只好在他们之间埋下一根刺。”
“让他们以后想作恶时,想想此番遭遇,有所收敛。”
“我们军纪中的确有优待俘虏的条款,但这条款需有一个前提。即对那些犯下累累血债的恶徒,必须严惩。”
“我们不是佛家,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泛滥的圣母心。”
“当然,也不能滥杀,执行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原则即可。”
萧云骧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地方我们不宜久留,只有把他们当中有权有势、有钱有财的人都扳倒,才能尽量延缓他们东山再起的时间。”
“况且,要是我们再来,我相信他们当中的穷苦人会欢迎我们。”
“至于清军的反应,希望那些被放回去的竿军能起点作用。”
见彭玉麟仍在摇头苦笑,萧云骧也不在意,转而问道:
“先生,在凤凰城收集了多少钱粮,招了多少兵?”
彭玉麟见萧云骧问起正事,略作思索,答道:
“竿军俘虏中有七百余人加入我军,其中以苗兵居多。”
“当地民众中有一千多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加入。”
“至于粮食,因在凤凰城发放较多,虽缴获不少,但只能说收支平衡。”
“不过也足够我们赶到四川了。”
“金银铜钱等财货倒是不少,装满了七八辆大车,在辎重营由林绍璋林营长掌管着。”
萧云骧用马鞭指着前方的崇山峻岭,叹道:
“把那些苗兵补入李秀成的三旅吧。”
“前路艰难,物资运送不易,多调些人手给后勤营,他们最辛苦。”
“我明白,这就去通知赖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