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皮埃尔·奥古斯特·杜邦在中国生活了十来年,不仅能说汉语,还识得汉字。
他与李竹青这个离经叛道的中国读书人,倒颇为谈得来。听到李竹青亲切问候,杜邦不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妨事,今天我们带医生来了。”李竹青转头看向那高大青年,只见那青年点点头,说道:“麻医生,去给他瞧瞧。”语气亲切却又直截了当,毫无杜邦常见中国人那种客套与寒暄。
这个时期的西方传教士,除研习宗教教义外,往往对西方的医术、物理、化学、美术、雕刻等科技成果也颇为了解。
比如郭实腊,本身就是位出色的医生,而杜邦对物理、化学造诣颇深。
杜邦见麻医生上前,本想阻拦,可转念一想,郭实腊对自己的病似乎也无良方,姑且让这医生试试吧。
这位麻医生,正是萧云骧从怀化带出的麻文权。
他出生在汉苗交汇的怀化,对医术极具天赋。汉医、苗医等各民族、流派的医术,只要对治病有效,他都会潜心钻研。
因此,年不过三十五、六岁,他的医术便已颇为精湛。若不是得罪了沅州府的权贵,在家乡难以立足,他断不会跟着西军至此。
话说自萧云骧等人进门,躺在床上的郭实腊便留意到了。
郭实腊在中国摸爬滚打几十年,既深入百姓传教、行医,也曾担任英军翻译与满清高官谈判,堪称“中国通”。
他对中国的感情颇为奇特。他既沉醉于中国历史的厚重,古代诸子百家典籍中思想的深邃,以及中国国土的广袤、山河的壮丽。
但他又鄙夷满清官员的颟顸、无知与贪婪,也痛惜满清百姓的愚昧懵懂,同情他们的悲惨境遇。
见麻文权走到床前,郭实腊刚要开口阻拦,却因胃病一阵剧痛,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别乱动。”麻文权一声吩咐,随后拿住郭实腊的手腕。
只见他眯着眼,搭了一会儿脉,又让郭实腊张嘴伸舌,仔细观察舌苔。
郭实腊此时疼痛难忍,见麻文权动作娴熟,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配合检查。
麻文权观察完舌苔,又伸手在郭实腊胸腹间几处位置按压,询问感受。郭实腊忍着痛如实作答。
一番检查后,麻医生对郭实腊说道:“你这是长期饮食不当,情志不畅,致使脾胃功能失调,进而湿热蕴结于中焦。”
“该病与脾胃虚弱、气血不足相关,易受外邪侵袭引发病变。常有腹痛、腹胀、恶心呕吐、食欲不振等症状,还可能伴有口苦、舌苔厚腻等现象。”
饶是郭实腊精通中文,也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听麻文权所说症状相符,便点点头。
萧云骧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思索半晌,脑海中跳出一个词:这不就是慢性胃炎嘛。
这郭实腊常年四处奔波,饮食饥一顿饱一顿,加上西方人生冷不忌的饮食习惯,早落下胃病病根。
今年虽才五十,但萧云骧不知,在原本时空,他这两年便病逝于香港。
西方医术对慢性病本就不擅长,况且此时西方医术在很多方面还处于粗放、野蛮发展阶段,怪不得郭实腊治不好自己的病。
“云峰。”麻医生唤了身后少年一声。少年快步上前,熟练打开药箱,拿出一盏灯和火镰火石,点亮油灯。麻医生从药箱取出一套银针,挑出几枚在灯上烘烤。
“一会别乱动,稍有胀痛是正常的。”麻医生微笑着告知郭实腊。
郭实腊和杜邦在中国待了多年,自然知晓中医针灸疗法,当即点头,表示明白。
只见麻医生在郭实腊胸腹间依次扎下几枚银针,又用手指轻轻捻动。
起初,郭实腊龇牙咧嘴,似颇难受;没过多久,表情便逐渐平静。
麻医生吹灭油灯,将银针从郭实腊身上拔出,收进药箱。
“两天针灸一次,我再给你配点药。注意饮食,调养两三年,不敢说彻底根治,但能大大缓解疼痛。”
“唉,这还是龙半生兄弟的治疗法子呢。”
麻医生交代几句后,叹了口气。
叫云峰的少年收拾好药箱,两人退下。
此时郭实腊已从床上坐起。萧云骧见他身高约一米七五,黑发黑眼,鼻梁比普通中国人略高,不细看,还真不易察觉是外国人。
怪不得这家伙能冒充中国人四处乱跑。许是因胃病影响进食,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消瘦。
他下了床,整理好衣服,自顾感慨:“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古老帝国,没想到这里的人仍能不断给我惊喜。”
他看向李竹青,点头示意,又走到萧云骧身旁,上下仔细打量。
萧云骧微笑着看他,并不言语。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莫非你就是上帝的子民,萧云骧萧西王?”
萧云骧点点头:“正是萧某。”
郭实腊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欣喜道:“西王来找我,是要一同探讨如何拯救上帝那些迷途的羔羊吗?”
萧云骧摇摇头,回道:“郭先生,我只是太平天国的一个小王,西军只是太平军的一个分支。”
“关于宗教合作,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高深道理,请郭先生前往南京城找我们的天王。只要他颁下旨意,我照办便是。”
郭实腊眼中的亮光熄灭。
“那你来找我何事?”
“来找你谈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
“我在重庆给你批一块地,供你建教堂。”
“我还要建学校、医院。”
郭实腊呼吸有些急促,却又觉得此事怪异至极。
萧云骧与他在中国三十年所见的所有中国人都不同。
满清高官喜好装腔作势、虚头巴脑,又愚蠢颟顸、推诿扯皮;
中国平民呢,对他们大致有三种态度:一是敌视,反感他们的宗教、语言、书籍乃至容貌;
二是服从。畏惧他们的武力,进而对他们的宗教、军队、思想、产品等无条件顺从,乃至带着一种皈依者的狂热;
三是好奇。对他们带来的工业时代新奇货品,如望远镜、放大镜、地球仪等感兴趣,却对其宗教和文化敬而远之。
比如此刻同在屋内的李竹青。
而萧云骧给他的感觉,是热烈、干脆。对他们既不敌视,也不好奇,更谈不上服从。
仿佛相熟之人来正常谈交易,甚至比西方人还要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