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萧云骧、陈玉成带着两名护卫卢岭生和姚福堂,回到酉阳城府衙后堂,步入原知府的书房。
书房门口有两名卫兵站岗,见萧云骧等人前来,即刻行礼。萧云骧还礼后,拉住一名卫兵轻声询问了几句,卫兵点头回应。
萧云骧微微一笑,与陈玉成一同走进房间。
这是一处三间的小屋,中间为客厅,两侧分别是书房与卧房。
二人转入书房,屋内有一男子正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听到动静,男子转过身来。
只见此男子中等身材,脸呈方圆,颧骨略高,鼻梁挺直,年约四十。
身着一件带有数个泥斑的蓝色长衫,头发未加梳理,胡乱地披在肩头。
“左先生,您好。”萧云骧微笑着打招呼。
那男子听到萧云骧这般亲切随意、却又迥异于常人的招呼方式,不禁微微一怔。也不回应,只是上下仔细打量着萧云骧,随后又将目光投向陈玉成。
萧云骧依旧微笑着,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陈玉成:
“萧云骧,这位是陈玉成。”
此男子正是张亮基的幕僚左宗棠。
前番战斗中,他指挥后军抵御西军进攻,却被陈玉成的机动师以猛烈炮火与凌厉攻势击溃。
他被炮火震得头晕目眩,旋即被得到陈玉成特别关照的西军战士擒获,送至此处。
左宗棠听闻萧云骧的介绍,眼睛睁大,下意识问道:
“你不是在成都吗?怎来得这般迅速?”
萧云骧保持微笑:
“我舍弃辎重火炮,在成都购置了大量马匹、骡子、驴子等代步牲口,仅携必要武器和干粮,一路疾行赶来。”
“来了多少人?”
“整个亲卫师,一万四千余人。”
“一千四百多里的路程,你用了多久?”
“二十九天半。”
二人一问一答,干脆利落。
听到萧云骧的回答,左宗棠颓然坐在书房的一张椅子上,喃喃自语:
“岷樵低估了你,我们都低估了你,输得不冤。”
又打量了一下陈玉成,问道:“你今年才十六岁?”
陈玉成俊脸一红,不自觉的挺起胸膛,气鼓鼓地回道:
“再过几个月就十七了。”
左宗棠脸色愈发黯然:
“用兵如此凶猛老辣,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继而又看向萧云骧:
“你此番前来,是要看我落魄模样,来羞辱我的?”
萧云骧在书房寻得一张椅子坐下:
“不是,是来向左先生通报一声,张亮基和李续宾都逃脱了,同时还有数名总兵、参将等高级军官一同跑掉了。”
左宗棠明显松了口气,苦笑道:
“总算没被你们一网打尽,留得青山在,总会有机会的。” 继而又问萧云骧:“岷樵的尸身你如何处理?”
“找了一块显眼的地方埋了,立一块碑,并让俘虏通知他家人来寻。”
左宗棠颇感意外,不由又打量萧云骧两眼。
“你不知你兄长就是被江岷樵亲自指挥炮兵轰死的?”
萧云骧表情平静。
“听俘虏说了,但又如何?”
“人死如灯灭,生前的仇恨不应带到死后。”
“何况双方战场对阵厮杀,生死都不怨人。”
左宗棠沉默片刻,继而冷笑一声。
“你倒是好气量。”
停顿数息,冷脸看向萧云骧。
“你还有事?”
萧云骧稍作思索。
“左先生,过几日我们便会放不愿留下的俘虏回去,您是否有家信要写,我让他们一并捎回?”
左宗棠面露诧异:
“你们还会放人?放谁?”
“不愿留下的约一万两千人团练兵,还有三百余索伦兵,全放了,包括多隆阿。您若有家信,可托他带去。”
“全放了?”
“全放了。”
左宗棠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萧云骧:
“今日你莫不是特意来消遣左某的?”
萧云骧叹了口气:
“先生若不信,过两日可随我去看。”
左宗棠默然。
萧云骧又道:
“实不相瞒,我不会放您走,当然也不会杀您。”
左宗棠面色铁青,冲着萧云骧怒喝道:
“不杀也不放,妄图让我降你这无父无君的贼寇,绝无可能。”
言罢,竟扬起手朝着萧云骧脸上抽去。
萧云骧早有防备,当即侧身站起,躲过这一耳光。
“老贼,休要……” ,身旁的陈玉成 “刷” 地拔出刀,就要砍向左宗棠。
门口的卢岭生、姚福堂也拔刀冲进房间。
萧云骧赶忙抱住陈玉成,捂住他的嘴,并喝退卢、姚二人。
萧云骧对陈玉成说道:“你也退到门口,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陈玉成气呼呼地收刀,退至门口。
左宗棠面露讥笑。
“你们这唱红白脸的招数,太过拙劣,还有什么计谋,尽管使出来。”
萧云骧无奈抱怨。
“先生您脾气也太暴躁了,怪不得人家叫您‘湖南骡子’。”
左宗棠一怔,他没想到萧云骧竟知晓自己这个诨号。
但他性情一向刚猛暴烈,此时又一心求死,便指着萧云骧的脸骂道:
“萧贼,老子自被俘之日起,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萧云骧笑嘻嘻回道:“先生,您这也算戟指骂贼了,可惜没有史官现场给你记录。”
左宗棠脾气再暴烈,面对萧云骧这般无赖反应,也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但他打定主意要激怒萧云骧,竟搬起座椅朝萧云骧砸去。
萧云骧闪身至门口,座椅 “砰” 的一声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哗”的一声,散了架。
萧云骧站在门外,继续劝道:
“先生,即便您想为清廷尽忠守节,效仿苏武和文丞相,也不妨碍您给家里写封信。想想您家中的老妻幼子。若要送,明天我派人来取,大概后天他们便要启程了。”
左宗棠大怒:“滚!”
萧云骧只好向门口的两个卫兵仔细交代,看好左宗棠,莫让他自杀,随后便走出府衙。
陈玉成仍愤愤不平:“大王,这夫子太过嚣张,究竟是何等人物,值得您这般屈尊相劝。”
萧云骧叹了口气:
“今日本来就是来测试他的配合意愿,挨骂在预料之中,也是给他个发泄机会。只是没想到,这老哥脾气果真如此暴烈。既然这样,就别怪我用些手段了。”
“给他加派两个卫兵,别让他自杀了。”
几人离开府衙后院,径直来到府衙大堂内的临时参谋部。
房间里,李竹青和几名参谋正忙碌着,见萧云骧面带沮丧走进来。
李竹青笑问道:“大王,不成?”
萧云骧无奈摇头,有些尴尬。“不成,被骂得狗血淋头,差点还挨了一耳光。”
李竹青大笑:“敢对您动手,看来真是一心求死了。那么,实施我的办法?”
萧云骧点头:“好,找你来,正是此意。”
二人走到里间,只见屋内桌上,堆放着一摞在战场缴获的张亮基部文书,还有一本左宗棠所写的行军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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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左宗棠性情刚猛暴烈,并不是乌鸦胡扯。三年后的1856年,左宗棠44岁仍以举人身份入幕湖南巡抚,面对永州总兵樊燮拒绝向他行跪拜礼时,竟当众呵斥:“武官见我皆须请安,汝何不然?”并飞踹其膝(《清史稿》)。
樊燮二品武职反要向四品幕僚下跪,此事引爆“樊燮案”,左宗棠险遭处决,却始终拒绝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