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行至镇口,翻身下马。
青石板街道上,纸钱散落一地,轻风拂过,满街纸钱飘飞。
恍惚间,萧云骧仿若置身于前世看过恐怖片中的鬼城。
街旁残砖断瓦间,不少当地居民正翻找着什么。
一家店铺被烧塌,熏黑的“陈记油坊”牌匾,掉落在只剩黑框的大门内。
店门青石板的缝隙间,渗出一层油脂凝固后呈琥珀色的桐油膜。油膜上,有个躺倒的人形轮廓,应是店内有人逃出,却被杀死在店门口,随后与流淌出的桐油一同被点燃。
屋内被烧焦的柱子上,还悬着一杆秤,秤杆被烧得仅剩半截。
一阵风过,秤砣从柱子上掉落,砸在地上的铁盆,“哐”的一声大响,溅起一阵黑色烟尘。
空气中,木材烧焦味、血腥味、人体腐臭味交织,混成一股难以名状、令人作呕的气息,直往人鼻腔里钻。
“铛铛”,前方锣声响起,一支送葬队伍从街心缓缓走来。
排头是一个道士,手中提着一面铜锣。后面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着粗麻孝衣,鬓发散乱,手持招魂幡,边走边号哭。
十来个男子,抬着四口薄皮棺材,跟在两人身后。
棺材显然是仓促赶制,尚未上漆。萧云骧等人从旁经过时,闻到棺材中散发的腐尸味。
队伍末尾是另一个道士,背着装满纸钱的竹篓。
每走一段路,提锣道士敲响铜锣,队尾道士便向空中抛洒纸钱,并用悠长凄凉的腔调唱道:“魂兮归故里,魄兮返家堂……”
街旁,一位在残垣断壁间翻找的老汉,瞧见萧云骧及两名护卫身着的西军黄色军服,抬手朝长街另一头指去:“几位是西军吧,你们队伍在南面。”
萧云骧指着送葬队伍,向老汉发问:“大爷,这是咋回事?”
老人用浑浊的双眼望向送葬队伍,长叹一声:
“唉,李家五口死了四个,就剩个妇人了。”
“家家都能从废墟里找到死人,这几天送葬的队伍,比老汉这辈子见的都多。”
说完,不再理会萧云骧,继续在废墟中翻找。
萧云骧等三人面色铁青,左宗棠则神色尴尬。
他随张亮基征战多年,自然清楚清军匪兵肆虐百姓的恶行,甚至在酉阳城北的濯水镇,他就曾目睹张亮基下令实施此类暴行。
但那时毕竟只是远远观望,如今这般近距离接触现场,令他情绪翻涌,心中五味杂陈。
“左先生,他们是人,不是任人围猎的野兽。”
“他们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亲人和喜怒哀乐,不是文字记载里的冰冷数字,更不是士大夫眼中代天子牧守的羊群。”
“前番审判匪兵时,我还担心杀多了,可如今看来,这种丧失人性的畜生,就该像李仲卿说的,见一个杀一个。”
这是左宗棠与萧云骧相识后,首次见他如此怒发冲冠。
但他已生不起反驳的心思。
几人继续前行,来到街心,终于见到两千余西军战士与数百民夫,正在清理废墟。
萧云骧在人群中找到林绍璋,将其带到河边僻静处,劈头问道:
“怎么回事?这镇的自卫队、民兵呢?为何连基本的疏散都没做到?”
林绍璋身着西军制式军服,满身灰土泥污。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答道:
“大王,当时清妖从乌江偷渡而来,情况紧急,我只来得及把酉阳城周边二十里的人及钱粮,转移到城里。”
“这儿离酉阳三十多里,没料到这些贼兵,能跑到这么远。”
萧云骧语气冷峻:
“我问的是为何这镇的民兵连基本的放哨、人员疏散都没做到?当时可是战时!”
林绍璋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
“大王,这镇的民兵首领是个乡绅。当初我军推行土地政策时,他主动献出多余的田地,积极配合我们工作。”
“推选民兵首领,乡民们就选了他。”
“他便在民兵的关键岗位,全安插了自己人。”
“清妖围攻酉阳城时,他将民兵都解散了,并让镇里百姓不要惊慌,且不警戒。”
“还暗中派人联络清妖到镇上来,以便清理我们的人。”
“他人呢?”萧云骧厉声问道。
“他见此战我们获胜,又因清妖不受他控制,直接屠镇。在我们进镇前,就自杀了。”林绍璋回道。
萧云骧背着手,在河堤上踱了几步,语气稍缓:
“绍璋,为何不是我们的人掌控民兵?”
林绍璋神情颓然:
“大王,我们人手不足。”
“组建民兵、自卫队这些事,具体还得靠当地有名望的人来做。”
“可在本地有名望的,不都是原来的乡绅、财主嘛。”
萧云骧听后,一时无言以对。
林绍璋所言不虚,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原以为依照书上做法,一分地百姓就会为他们效力,双方等价交换,但执行起来并非如此。
这种恩赐式分地、神降般自上而下的操作。
百姓根本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又怎能防止坏人、投机分子混入基层?
若全靠西军一个镇设一个工作组,强行推进。
那么这个工作组得有队长、会计、负责武装工作的人员,再加上一个班的战士,再怎么精简,都得十几人。
如此模式,即便把整个西军全拆散了也不够,还得耗费大量钱粮。
这只是四川一地,全国又该如何?
当初只给林启荣、林绍璋留一千人,他们既要构筑堡垒、建立西军政权,又要招兵、处理内政。
并非他们不努力,而是工作模式本身就存在问题!
想到此,萧云骧拍拍林绍璋肩膀,歉然道:“绍璋,刚才是我心急了,向你道歉。”
林绍璋脸色泛红,连忙摆手:“大王,您别这么说,是我职事没做好。”
左宗棠起初冷眼旁观萧云骧训斥林绍璋,继而见他向林绍璋道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略作思索,又微不可察的摇摇头。
“你虽然忙,但有个事情还是得抓紧。前期雇佣民夫的报酬,要尽快发下去了,不要轻易损耗官府在百姓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
萧云骧对林绍璋说道。
林绍璋点头:“我明白,过几日成都运来的钱粮一到,我就发下去。下月底之前,务必全部结清。”
几人回到街面。
“绍璋,你接着去忙,别管我。你的难处我清楚了,我来想办法。”
说完,便带着左宗棠等三人,前往镇外的西军扎营地。
前来此镇协助百姓重建的,是亲卫师二旅,带队的是军师冯崇文。
萧云骧几人抵达营地时,他却都不在,只有旅参谋长、湖南汉子龚楚才在营地执勤。得知消息后,亲自前来迎接。
萧云骧不愿过多打扰,让他们帮忙搭建几个帐篷后,便钻进帐篷,写写画画起来。
这一夜,萧云骧和左宗棠帐篷内的灯光,都直至黎明前夕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