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醉汉四仰八叉的躺在露天酒肆的长凳上,拿着酒葫芦往嘴里灌酒,衣服脏旧,胡茬茂密,一点不修边幅。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也拿着一把剑,用麻布胡乱缠住,杵在地上。
比之邋遢不羁的形象,他倒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江浪。
比武从无败绩的江浪。
江浪来此边塞之地,是为找一个人,完成一场十年前未竟的比武。
不过,由于身上的酒臭气,过往行人无不厌弃地看上一眼,并远远躲开他。
唯有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还在近旁的桌子上吃着烧鸡,没有离开的打算。
酒肆前,身着长袍的说书人架起案子,案上只一块醒目,一壶茶水,别无他物。
待准备停当,说书人先嘬了一口茶,在嘴里细细一咂,咕咚咽下。
而后醒目一拍,说起书来:
前朝末年,异族兴起,霸占中原,奴役百姓,以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值此乱世,群雄并起,刀兵剑影,争斗不休。
乱世出英雄,本朝太祖朱羽起于微末,不忍山河染血,生民涂炭,遂与江湖豪侠韩霜刃结八拜之交,兴义兵,聚侠士,驱逐外虏,复我河山;力挫群雄,一统天下。
天下既定,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文武官员皆有封赏,而众侠士亦有分封。
其中,贡献最大的四支江湖势力,被分置墨堡、洛城、花乡、水都,赐名青龙会、白虎堂、朱雀阁、玄武门,并称四大派,威震江湖。
侠士首领韩霜刃,则被推举为第一任武林盟主。
为协助自己处理江湖纷争,韩霜刃对照太祖为监察百官设立的锦衣机构,成立黑衣组织。
黑衣共十二队,由韩霜刃精心挑选能力卓绝者,称十二队队长。
盟主之外,韩霜刃兼任黑衣统领,听命于朝廷,统管江湖事。
后太祖崩,韩霜刃亦隐退江湖,不知所踪。
自此之后,黑衣彻底归朝廷管辖,而失去盟主的江湖则逐渐分崩离析,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群龙不可无首,无首则乱。
为结束无休止的纷争内耗,各门派痛定思痛,决心由四大派牵头,摆下擂台,邀天下英雄比武,重选武林盟主。
第一届武林大会就此召开。
擂台之上,一个名为项云的少年剑客横空出世,凭借手中云巧剑,力挫群雄,一举夺魁。
俗语有云: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四大派的支持下,项云成为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问他当时多少年岁,正所谓:问君何时称盟主,二十六岁挫群雄。
少年英杰,风头无两,不仅江湖争相庆贺,就连琅琊王朱钰锟、永安王朱潇煊两位皇子都登门拜访,欲借机拉拢。
面对皇子相邀,项云竟闭门谢客,唯独对太子朱炳瑞青眼相待,二人常促膝而谈,携手交游,形似多年好友。
在太子的支持下,项云建盟主堂,欲效仿太祖与韩霜刃故事,整合武林,绝内斗而御外敌,重现太祖年中兴之象。
大事未成,突逢巨变。
谁能想到,一场人人称颂的婚宴,竟引发了江湖十年间最大的一场惨案,名曰:盟主堂惨案。
婚宴的主角,是新任武林盟主项云,与朱雀阁阁主之女朱仙儿。
朱仙儿美貌无双,时称武林第一美人,有诗为证:
疑是仙子落凡尘,皓齿如月眼似星。绣口轻吐幽兰香,谁言美色不醉人?
俗语有云:“宝刀赠豪杰,美女配英雄。”
二人于比武场一见倾心,订下婚约,邀请天下豪杰共赴盟主堂,参加婚宴。
武林盟主大婚,群雄毕至,英雄共会。
四大派亦争相捧场,青龙会掌门杨天笑、白虎堂少主白云歌、玄武门掌门葛洪均来赴会,而朱雀阁阁主朱修身为女方家长,自然不可缺席。
英雄美女,本应成一段流芳百世的佳话!
当时世上之人,恐怕谁也没有想到,这桩喜事却一夜之间突生异变,成为武林十年间最为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血案。以至于现在有人想起它,都不由得遍体生寒。
究竟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大家听我细细道来。
常言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
然而这千金难买的新婚之夜过后的第二天,当人们推开盟主堂的院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满院子的鲜血和尸骸。
庭院深深,闺房之中,美丽的新娘子绝望的依靠在父亲朱修的怀中,抱头痛哭。
除此之外,喜宴中竟再没剩下一个活人。
从朱修的口中,人们得知了那一夜的真相:
谁能想到,少年盟主项云竟是一个大奸大伪之徒。
他少年得志,权力和美人尽在掌握,一时飘飘然不知所以,醉酒之后,竟暴露出本来面目。
那一夜,项云眼见四大派聚齐,借着几分酒意,竟公然索要起四大派的镇派宝物,并欲据为己有。
这宝物分别是:青龙会的游龙枪,白虎堂的猛虎爪,朱雀阁的雀灵丹,玄武门的玄武甲。
四种宝物乃是各派镇派之宝,不说旁人,便是寻常弟子也难得一见,怎能轻易让与他人?
项云索要不得,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各派更是群情激愤,白虎堂少主白云歌年轻气盛,反应最为激烈,大骂项云恃武扬威,得意忘形。
混乱之中,项云恼羞成怒,云巧剑猛地刺出,竟将白云歌一剑封喉。
一不做二不休,见杀了人,项云索性不再顾忌,云巧剑剑气激荡,将赴会的数百人屠戮一空。
青龙会掌门杨天笑和玄武门掌门葛洪也未能幸免,身死其中。二人随身携带的游龙枪和玄武甲自此遗失,不知所踪。
若非项云尚存着一丝良心,恐怕朱修和朱仙儿也难逃一死。
此证言虽是朱修的一面之词,可那百十号人的尸体赫然在列,其中更不乏武艺高强的掌门人。
有能力一夜之间杀这么多人,只怕当时江湖中除了项云,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由是,项云之恶名传遍江湖,人人得而诛之。
那一夜之后,官府以担心疫病为名,将盟主堂中的尸体一把火全都烧成黑炭。各派弟子未得尸身祭祀,便将这笔账也记在项云头上,恨上加恨,恨无休止。
一时间,江湖上能人志士结队而行,欲报血仇,杀项云而后快。
无奈项云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处寻踪。
项云失踪,盟主堂亦分崩离析,堂中数人成为过街老鼠,经年累月躲藏度日,逐渐销声匿迹。
可惜茫茫江湖,刚有统一的苗头,便又陷入分崩离析之中。
江湖事定,而朝廷又起风云,太子朱炳瑞不知为何,竟罔顾事实,为项云求情,想掀翻这铁案,因言获罪,被捕入狱,不久后莫名死于狱中。
不久之后,先皇朱高瞻崩,太子之位空缺,身为琅琊王的二皇子朱钰锟继位,而奸臣严蕃专权好事,将朝廷搅闹的乌烟瘴气。
这是后话,容我下回再说。
十年已过,当年的血雨腥风,恩怨情仇,如今依然常常被谈起,而经历过这事的人,对当年血案,怕会一生难忘。
“啪”,醒目落下,这一节算是说完了。
案下众人听完这一节,皆议论纷纷,怒斥项云见利忘义,实乃大奸大恶之徒,该当千刀万剐。
更有些年长之人,经历过十年前的风雨,俱叹息道:“十年前真是天灾之年,不仅江湖大乱,连庙堂也不安宁,太子获罪,皇帝暴死,天下动荡,历历在目。”
“嘘,庙堂之事怎敢议论。”人群中传来小声的提醒,随即道:“一切祸患,始于项云,他就是最大的祸害。”
然而不多时,议论声竟戛然而止,只因人群之中,一队官府中人汹汹而来,直奔那说书人。
“大胆说书人,竟然敢诽谤朝廷,讽刺首辅严大人,给我拿下。”边市治安官卢正走在一众带刀巡捕之前,边走边训斥道。
见此情形,看客们纷纷退散,不想招惹麻烦。
卢正刚从酒馆里抓了闹事杀人的塞北四狼,返程途中,恰好听到有人在讲首辅严蕃的坏话,岂能置之不顾?
只是待他走到近前,看清那说书人的面貌,却一改先前态度,急忙想要下跪行礼,只是被那说书人一把扶住,这才没当众跪下。
“御史大人,您怎么?”卢正一脸震惊。
“就因为我说了严狗两句坏话,你就连我这个老师也不肯认了吗?”说书人看着卢正的眼睛,目光锐利。
“学生见过于老师,教导之恩,莫敢相忘。”卢正改变了称呼。
卢正自然认得:于文正,朝廷之中最负清名的官员,同时也是他的老师。
年轻气盛时,他就是因为同于老师一起上书弹劾严蕃,才被发配至此。
于文正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卢正,问道:“如今,连说几句严蕃的坏话,都要被抓了吗?”
“被我抓了,最多教训一顿,至少还有活路,若是被严蕃的耳目知道……我也是为了……”卢正辩解道,接着问:“老师,您来此地查访,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学生也好……”
于文正拍了拍卢正的肩膀,截断了他的话,开口道:“穿了那一身官服招摇过市,怎么能体察真正的民情?”
“学生受教。”卢正恭敬行礼。
于文正却一眼瞥见卢正身后羁押的塞北四狼,不由“嘶”了一声,问道:“这四个汉子所犯何事?”
卢正不敢隐瞒,回禀道:“老师,此乃塞北四狼,在小酒馆抢劫闹事,被学生羁押。”
“塞北四狼?胡人!”于文正一脸震惊,提醒道:“事涉胡人,处置务必谨慎,最好查清四人跟脚。近日胡人可汗哈力斥似蠢蠢欲动,若处置失当,难免落人口实,招惹祸端。”
“学生谨记。”卢正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寻思:国有国法,老师一向刚直不阿,今日如何对这四个胡人汉子却格外谨慎?罢了,不过是几个抢劫的彪子,扔进大牢了事,何必在乎许多。
如此虚与委蛇一阵,卢正因见于文正还想体察民情,不欲跟他同去衙署,只好先行带队离开。
此时的看客坐席上,只剩下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和那个醉的四仰八叉的醉汉。
大姑娘一身黑衣劲装,长长的头发攒成一根黑色的大辫子,腰间更是别着一把弯刀。
听罢书,她对身边那个背着药箱的小姑娘愤愤不平道:“这项云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贼,活该挨千刀万剐。”
“不喝酒,怎知酒之香醇?”
醉汉听了大姑娘的话,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又大大的灌了一口酒。
他讲话时,本来是面对说书人的,不料头重脚轻,竟一头栽在邻桌用餐的两个姑娘的桌子上,半边脸贴着桌子,喷薄的酒气让人有种强烈的不适感。
却见他忽的睁开一只眼,盯着黑衣劲装的大姑娘,似在喃喃低语。
“不相与,哪懂人之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