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震山驾着马车,一路发出隆隆的声响,向南面赶路。
马车奔驰,并不平稳,一路颠簸着。
芍药瑟缩在角落里,双手抱住两只小腿,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上,时不时用含着泪水的眼睛偷偷瞄上一眼那个与她同坐在马车上的那个眼睛上缠着黑布的大叔,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大叔却只是自顾自喝着他的酒,时不时被呛得咳嗽几声,却似浑然不觉,咳嗽完了,又接着喝起来,仿佛少喝一口,便不得痛快。
然而他的神情却又那么的忧郁,背上的木匣被他横放在膝盖上,时不时抚摸几下,却从未见他打开过。
黑布蒙眼的大叔在乎的似乎就只有这两样东西,好像除了木匣和酒葫芦,周围的其他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似的。
芍药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方才被这凶凶的白发老者强行抓到马车里,如今还要和这奇怪的大叔待在一起,又惊又惧又怕,顿感委屈无比,不由得鼻子一酸,在眶子里不停打转的眼泪终是流了出来。
这眼泪一流,便止不住了。
驾车的白震山听到马车里传来的啜泣声,有些不耐烦了,掀起马车上的布帘,对芍药吼道:“小丫头,哭个什么劲?我最烦女娃子哭哭啼啼了。我请你来,是要你给这瞎子看病,又不会要你的小命。”
芍药听了这老者凶巴巴的恐吓,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只是泪水却更加多了,无声的流淌着。
眼上蒙着黑布的奇怪大叔此刻咳嗽了几声,竟然开口道:“老爷子,你这样吓她,只怕她会哭的更厉害。”
白震山听了,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不搭话,只顾赶着马车,嘎吱嘎吱地向前走。
对于白震山的态度,大叔倒也不在意,转而对芍药说:“丫头,这老爷子就这脾气,又臭又硬,可他心肠不坏,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大可不必理会他。”
芍药抬起头,看着这个大叔,听他的语气倒是随和可亲,不像老者那般生硬,显得凶巴巴的,不由细细地“嗯”了一声,算是对大叔的回应。
同处一辆马车之中,待了好一会儿,芍药发现大叔明明咳嗽的很厉害,竟然还不停饮酒,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体。
由于先前建立的一点好感,芍药忍住害怕,怯生生地向大叔提醒道:“大叔,你少饮一些酒,便不会咳得这么厉害了。”
大叔听罢,竟哈哈笑起来,笑罢,答道:“丫头还小,不懂这酒的好处,常言道:一醉解千愁。我便是少活十年寿命,也离不开这一壶美酒。”
芍药听了,在心中暗自思忖道:“一醉千愁?这大叔酒不离口,却不知心中暗藏多少忧思愁绪。”
芍药自幼孤苦,却极能与人共情。见大叔视酒如此之重,芍药便不再开言劝解。
又在马车之中呆了一会儿,观察少许,芍药发现瞎眼的大叔比老者似乎温和许多,便壮了壮胆子,试探地开口问道:“大叔,你的眼睛怎么了?爷爷抓我来是让我为你治眼睛吗?”
大叔却并没直接回答芍药的问题,反而向驾车的白震山喊道:“老爷子,你终究是要杀我的,又何必多此一举,掳这小姑娘来治我这一双盲眼呢?”
“呵,杀你?太便宜你了。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能泻我心头之恨。”
白震山显得十分愤怒,语气也很激动:“十年,我苦苦找了你十年,逃到塞北又怎样?隐姓埋名又怎样?苦心人天不负,终究让我把你揪出来了。只是我却没有想到,你居然沦落成这般模样,瞎了这一双狗眼,呵,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我知道你想一死了之,可我却偏偏不成全你,我要治好你的眼睛,让你亲眼看着你犯下的罪状,看着天下人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唉!”
大叔叹了一口气,将头一扭,蒙着黑布的眼睛转向芍药的方向,开口道:“丫头,都怨我,让你受了这无端之苦。”
芍药听了他们一番对话,如坠云雾,平添出许多的疑问来。
为什么治好大叔的眼睛,爷爷便要杀死大叔?
二人似有深仇大恨,暂时却又和平共处,真真是理不清头绪,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竟忘记害怕,回应道:“大叔,都是芍药自己命苦,没什么可怨的。”
大叔暗自思忖:听这小丫头声音,年龄应该不大,可却讲出这番话,却不知究竟经历了怎样悲惨的命途。
又忽然想起在街上的时候,说书人询问这丫头父母是谁,她竟说没有父母,不由发问:“丫头,你叫芍药?你姓什么?父母去何处了?为何小小年纪却能学到一些医术?”
大叔一连串的发问,却没有得到一句回答。
一听到父母,芍药心里暗藏的酸楚便涌了上来,鼻子又是一酸,独自哭泣起来。
瞎眼的大叔听到芍药哭泣,心知这丫头年纪虽小,却定然经历过不同寻常的苦难,心中一动,便将手轻轻抚在芍药的头顶上,想要借此安慰一下她。
不想这一碰之下,芍药竟像是触电一般向后跌去,像是急迫地躲避自己的手,蜷缩在角落里,说:“芍药是身负诅咒之人,不想伤害大叔。”
瞎眼大叔看这丫头事事先考虑别人,心中颇有些欣赏和喜欢,可她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背负着莫名其妙的诅咒,一时好奇,便开口道:“什么身负诅咒?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诅咒,不过是谁编出来骗小孩子的瞎话罢了。”
芍药听了大叔的话,依旧蜷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说:“大叔,芍药不愿害人,可诅咒的事情却是真的。自五岁以来,凡与芍药接触之人,大都会逐渐失明,与先前街上那汉子一般无二。芍药是不祥之人,会给大家带来厄运。”
瞎眼大叔想到这些年,自己早将性命看得还不如一点浮萍,死对于自己甚至比活着容易许多,又怎么会怕所谓诅咒,便不顾芍药的躲闪,强行拉了芍药过来,擦干她的眼泪。
“小丫头,我本就是个瞎子,又如何逐渐失明?你这所谓诅咒,在我这里却如同没有一般。”
芍药听后,在心里默想:自己只顾尽量不与人接触,却忘记了大叔本来眼睛就看不见。若是如此,应该不会把诅咒传给大叔吧!
多年以来,芍药一直避免与人接触,几乎忘记与他人接触的感觉,更是被视作瘟神,无人关怀。
如今大叔为自己擦去眼泪,却唤起一些久违的温情回忆,心中一时感动,眼泪竟更多了。
大叔原是可怜这丫头,却不想她的眼泪越擦越多,以为这姑娘害怕,心里想着:“这老爷子也忒不讲道理,就因为这丫头会点医术,便将她强行掳来,也不想想,自己已瞎了十年,又如何能够医好。”
想罢,猛灌了一口酒,大声呼喊着:“老爷子,停车,给我打些酒来。”
白震山闻言。驭了一声,猛地一勒缰绳,却听马车一震,猛地停下了。
小丫头芍药重心不稳,却与陈忘撞个满怀。
白震山回过头来,掀开帘布,向马车中看了一眼,说道:“这路上,哪里去跟你打酒去?”
“唉!”
大叔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失落,道:“没酒也罢,可总得弄些干粮清水。我一将死之人,渴一渴,饿一顿,倒也无妨,可是莫把这小丫头的身子给饿坏了。人毕竟是你弄来的,万一饿坏了,可都是你的责任。”
白震山瞥了芍药一眼,也许是她弱小的身子,或是她满脸的泪水触动了白震山,只听他喃喃抱怨道:“真是麻烦。”
口中抱怨,却真的离开马车,乖乖去路边打水买吃食去了。。
待白震山走远,大叔对芍药道:“趁这机会,你赶紧逃走吧!”
“逃?”
芍药不确信地看了看大叔,确定他不是在诓自己后,便跳下马车,沿路向北跑去。
芍药早就对凶巴巴的白震山充满畏惧,这一跑起来,竟是越来越快。
可跑着跑着,芍药的步子却又渐渐慢了下来,脑海之中蓦的想起白震山动不动便要杀死大叔的话来,若是自己一走了之,大叔的两只眼睛都看不见,又怎么会是这一身硬功夫的白震山的对手。
更何况,万一白震山发现自己逃走了,岂不是会迁怒大叔,若是一发怒,当场将大叔杀了……
越是这般想着,芍药的脚步越是缓慢,最后竟干脆折回来,回到了马车上。
大叔听出芍药的脚步声,询问道:“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芍药将自己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却听大叔叹道:“这茫茫天下,有谁会管一个瞎子的死活?你呀,还真是单纯的要命。”
芍药却不管这些,医者仁心,治病救人,谁的命又不是命呢?
但想到那凶神恶煞般的白发老人白震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爷爷是坏人吗?”
大叔哈哈一笑:“好人?坏人?世上的人哪有这么一种分法?不过你既然这么问,照咱们两个看来,我倒只能说他确实是个大恶人。”
芍药听后,当即便说:“他既然要杀大叔,大叔定然是好人了。趁坏人没来,芍药带大叔一起逃吧!”
大叔却丝毫没有动的意思,说:“丫头,你这就错了,他若算是大恶人,那么在世人眼中,我却还要比他恶上十倍,百倍,恶贯满盈,万死莫赎。”
芍药听了这话,一时错愕,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当这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倒是说了一句实话。”
芍药向马车外一看,竟是那白震山折返回来了。
此刻,白震山的手里提着烧饼和水袋,将它们一股脑儿地一并塞到芍药手里。
“趁热吃,小娃子大都爱吃甜,我给水里加了蜂蜜,你尝尝好不好喝,吃饱喝足,好继续赶路。”
芍药见白震山回来,就算反悔想逃,也无法再逃了,只好顺其自然。
白震山看芍药吃了那热气腾腾的烧饼,喝了那甜甜蜜蜜的蜂蜜水,点点头,将马车上的帘子放下,坐在车前,一挥马鞭,喊了一声:“驾。”
马车发出隆隆的声响,继续向南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