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严藩,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布衣出身,入主内阁,深谙官场之道,熟知人性之恶,投皇帝所好,为百官所忌,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恶多端,风云叱咤。
可是,知道严蕃之子严仕龙的,天下又有几人呢?
严蕃为其子取名仕龙,寓意不言自明,自是要严仕龙子承父业,侍奉皇帝左右,成王佐之才。
然而严蕃不知道,比起他自己,严仕龙有着更大的野心。
严仕龙常常独坐高楼,凭栏远眺:看着窗外的花花柳柳,莺莺燕燕,看水非水,望山非山。
在他的心目中,那都是“朕”的万里江山啊!而那个“朕”,当然会是他自己。
此刻,严仕龙正在隆城。
这座曾经乱世烽火的戍守边塞之城,如今太平盛世的商旅之城,骨子里耐苦顽强的精神并没有变。
家家户户凡有老者,无一不背负着累累伤痕和赫赫军功。
国家没有忘记他们的奉献与功勋,每年会给发放给他们一些基本的生活补贴,让老兵们得以安享晚年。
然而在严仕龙眼中,这些补贴纯属浪费。
既然这座城已经成为商城,既然天下已经太平,那么这些老兵也就变得不再重要。那些发放给老兵的金银虽然不多,积累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与其发给那些无用的老兵,倒还不如放入自家私库。
严仕龙正是为此事而来。
不过,身为当朝首辅严蕃之子,很多事,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在言语之中稍加表达即可。
这不,严仕龙前脚刚到隆城,城中守将翟功禄为表忠心,便早已派兵去城中寻访老兵,收回补贴,但有私藏不缴者、聚集闹事者、意图上讼者,通通非打即骂,或暂押黑牢,绝不可碍了严家公子的眼。
严仕龙则趁此机会,正好游历游历这独属于边塞的别样繁华。
他走在前头,几个恶仆紧紧跟在他身后,在隆城最宽阔繁华的大街之上招摇过市。
话分两头,各表一支。
说回陈忘一行人。
从王员外家刚一出来,同行几人便将陈忘团团围住,一齐询问陈忘道:你方才对王员外信誓旦旦,咱们如何捉拿女飞贼,又如何保证在今晚成功?这一案件如今尚且没有丝毫头绪,究竟如何能够做到呢?
陈忘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告诉众人:“这女飞贼既然能作案多起,而不被人抓到,多是有非同一般的轻功。面对这等飞贼,若是在别处抓她,即便能预知她将去何处,也未必一定能够抓到。而兴隆客栈遍布机关陷阱,正可利用,倒是个抓捕飞贼的好地方。”
白震山颇为不屑:“说的容易,女飞贼去哪里不好,为何偏会去兴隆客栈?难不成让我们把她请来。”
陈忘却故作高深,说话云山雾绕:“女飞贼每次盗物都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留下燕子镖,想必是个心高气傲,对自身实力无比自信又急于证明自己的人。而这样的人,一定会来兴隆客栈的。”
杨延朗听着不对味儿,自忖自己的兴隆客栈,充其量不过是个偏僻且无人问津的小客栈罢了,思来想去,还真没有什么能够吸引女飞贼的。
心有疑问,口中便问了出来:“陈大哥,兴隆客栈尽管有我杨延朗杨少侠坐镇,可本人向来不喜张扬,客栈又从不铺排,女飞贼怎么会得知兴隆客栈大名,又来此做甚呢?”
陈忘笑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有你杨少侠便够了,想必那女飞贼会冲着你的名头,来此会上一会。”
陈忘说话半遮半漏,大家听得也都一头雾水,难不成这女飞贼还真就跟兴隆客栈杠上了,而且不早不晚偏偏今晚会来?
江月儿听陈忘话中提到杨延朗,略显担心地问道:“你是说,那个女飞贼会来找朗哥哥麻烦?可是我和朗哥哥都不认识她,这究竟怎么回事?”
“你们怎么老想刨根问底呢?留个悬念,到时候再验证我话中真伪,岂不有趣?”
陈忘听他们一句接着一句,问的急迫,继续说道:“你们非得知道,我说说也行,不过恐怕说出来后,就没什么意思了。”
江月儿急于知道这女飞贼为何今夜会来,还偏偏盯上兴隆客栈,偏偏盯上朗哥哥,一连串的疑问回荡在脑海之中。
她专注地盯着陈忘,等待答案的同时路也没顾上看路,竟不小心绊了一跤。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在陈忘身上,一时没有留意,任由江月儿向前踉跄几步,却正巧与迎面而来的严仕龙撞了个满怀。
“你找死,长没长眼睛呀!”
这是严仕龙即将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可当他看到江月儿那美若天仙的脸蛋儿的那一刻,却将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到肚子里。
初至隆城,严仕龙本也想寻花问柳,在这边塞之地尝尝鲜儿。奈何隆城民风淳朴,严仕龙寻遍隆城,居然连一处花柳之地都不曾见到,无端对隆城生出不少的厌憎来。
正巧此刻,竟有如此美人扑倒在自己怀里,岂非天公作美?
严仕龙倚仗父亲严蕃的权势,作威作福惯了,向来想夺便夺,要抢便抢。此刻虽在大街上,又怎会理会旁人的眼光?
只见他就势将江月儿揽在怀里,调戏道:“没想到这偏僻的边塞之城里,居然也会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儿。怎样,今晚陪哥哥共度春宵,哥哥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着话,手已经不听使唤,摸来索去,极尽调戏之能事。
此刻,江月儿被严仕龙死死抱住,挣又挣不得,躲又躲不得,心中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将眼睛看向她第一个想到要求助的人——她的朗哥哥。
杨延朗横行隆城,一方混混儿,哪里容得江月儿受半点儿欺负,早在第一时间便已经冲了出去。
江月儿这一看之间,杨延朗的拳头便已经重重地击打在严仕龙的面门上,一拳之下,严仕龙脸上顿感剧痛,松开江月儿,连退几步,捂着鼻子胡乱叫唤两声,便见有鲜血自指缝儿之中缓缓淌出。
严仕龙左手捂着鼻子,右手指着杨延朗,气急败坏道:“你,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可知道家父是谁?”
杨延朗此刻正拉着江月儿双手,在她身上检查着,并关切地问她摔没摔到哪里,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而对于严仕龙的问话,他竟完全没有理会。
待确认江月儿确实无碍,杨延朗才想起来问上严仕龙一句:“你刚才好像说了什么?小爷我没听清,可敢再说一遍?”
平时都是别人看严仕龙脸色,哪有人敢如此怠慢于他?更不用说这次杨延朗居然还动手打他了。
严仕龙胸膛鼓荡,气愤至极,大声吼叫道:“小子,你听好了,我父亲是当朝首辅严蕃,我乃严蕃之子严仕龙,你敢打我?你摊上事儿了,你摊上大事儿了。”
这一声喊,让整条大街“轰”的一下,都炸了锅。
早听说严家要拿老卒的补贴,但他们觉得皇恩浩荡,岂会忘记他们为国家流过的血,故而虽隆城守将翟功禄屡次催逼,老卒们却不尽信,只觉得翟功禄中饱私囊,假传圣旨。待他们进京告御状,一切便会恢复如初。
可如今严仕龙竟亲至隆城,看来传言非虚。
众人对严仕龙怒目而视,皆在心里骂了一句:“严老狗啊严老狗,没想到你贪欲熏心,连老兵的养老钱都敢动心思。真是丧尽天良,活该天打雷劈。”
然而这些略显恶毒的肺腑之言,百姓们却只敢在心中默默咒骂,脸上根本就不敢表现任何不满。
无知者无畏,杨延朗听了严仕龙的自我介绍,却是丝毫不惧,学着他的语气道:“你也听好了,我娘是客栈老板李丽春,我乃隆城兴隆客栈的店伙计杨延朗。”
严仕龙见一个小小的店伙计居然敢和自己相提并论,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自己流着鼻血的鼻子,招呼麾下一班恶仆,指着杨延朗吼道:“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残了赏银五十两,打死了赏银一百两。”
杨延朗在城里本就是个混混儿,打架斗殴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自然不惧怕对方人多势众。
更何况,己方人数也不算少,虽都是些老弱病残,然而客栈一战,杨延朗深知白震山的实力,真打起来,也绝不可能吃亏。
看到恶仆们朝自己摩拳擦掌,杨延朗只将江月儿护在身后,摆出架势来,准备迎战。
白震山见状,暗自将双拳握紧,防备不测。
陈忘让芍药后退几步,下意识的摸了摸寸步不离身的木匣子,想了想,又松开了。
但他同样做好了准备,虽然有白震山在场,大概率未必需要自己出手,可谁知道这一些人里面有没有个中高手呢?
行走江湖多年,陈忘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高手两个字,并不写在脸上。
隆城的街坊乡亲,本就对前来断绝老兵补贴的严仕龙没有丝毫好感,此刻见他先调戏当街调戏民女,又以多欺少,都怀着一股愤怒。
可愤怒归愤怒,大家既不敢出头,又不敢于表达出来。
然而人群之中还是有一只出头之鸟,也不知哪个胆大的姑娘忽的喊了一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展燕姐姐?”
芍药听到这声音,蓦的感到有些熟悉,下意识地朝人群一望,却见一个熟悉的黑色影子隐匿在人群中,倏忽不见。
然而下一刻,仿佛与方才的声音应和一般,人群中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就是王法。”
循声而望,一个丰神俊朗做文官打扮的男子自人群中的缝隙里走了出来。
严仕龙疑惑不解地看向人群中走出来的男子,心中纳罕:这是何方神圣?居然敢抢自己的台词。
那男子从杨延朗等人身边路过,也未特意看他们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严仕龙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道:“本人隆城县丞王法,见过严公子。”
严仕龙问:“你叫王法?”
王法回:“不错,本人姓王名法。”
严仕龙再问:“你是本地县丞?”
王法道:“正是。”
严仕龙笑道:“好啊!方才你看到了吧!这小子把本公子打成这样,你赶紧把他抓起来,我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还有,你把那个小姑娘也抓起来,她冲撞了本公子,本公子要亲自调教她。”
想了想,又补充道:“去吧!办好了这两件事儿,公子我给你升官儿。”
“你找打。”
杨延朗听严仕龙言语中又对月儿无礼,当即捏紧拳头,又要去揍他。
不料未待杨延朗发作,却见王法将手一伸,将他拦在身后。
王法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对严仕龙说:“严公子,这些人的罪状,下官自当依法办理。但是,公子若一昧纵容手下斗殴行凶,我想不只下官,隆城的乡亲也是不会答应的。”
“故而,我劝公子还是尽快回府,寻大夫治伤为好,此地之事,便由下官代为处理。”
乡亲们本就对严仕龙没有丝毫的好感,只是忌惮严蕃的权势,不敢言语罢了。
此时,乡亲们见县丞王法出头,纷纷应和道:“我们不会答应的。”
严仕龙虽然骄横跋扈,但也识些好歹,知道若动起手来,自己这几个恶仆是远远不够这些乡亲们打的。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汹汹民情,虽心有不甘,也只得暂时收敛锋芒。
没奈何,严仕龙也只是愤愤地指着杨延朗及王法,怒道:“你,还有你,本公子记住你们了,有种的,就给本公子等着。”
一边说着狠话,一边灰溜溜地溜走了。
待严仕龙走远了,杨延朗江月儿二人向王法道了一声谢,就要回兴隆客栈去。
王法却不肯就此罢休,喊了一声“且慢”,伸手拦住二人去路。
众人不明所以,以为王法前倨后恭,真要依严仕龙口令办事,将二人捕获,一时又紧张起来。
只听王法缓缓开口道:“诸位,本人是王员外长子,刚刚办完公回家,就听闻几位要抓女飞贼之事。说来惭愧,本人怕家父救女心切,无辜被江湖术士所骗,因此特地追过来看看,不想遇到这种事情。”
杨延朗一听这王法好心当成驴肝肺,竟然怀疑自己等人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不禁有些生气。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等若无真材实料,怎会无端去揽你家这活儿?”
白震山也“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一顾。
陈忘却极有耐心,上前一步,解释起来。
“县丞大人,你怕老父情急受骗,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既然答应王员外今晚抓住女飞贼,此事是真是假,最晚明天一早便可见分晓。好话歹话,到时候再说也不晚。”
王法一听陈忘如此自信,竟毫不自矜身份,躬身一拜,道:“既然如此,舍妹的安危,便拜托各位了。”
杨延朗虽然对今晚便能抓住女飞贼这件事心里没底,但事到临头岂能露怯?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杨延朗一边催促大家离开,一边阴阳怪气道:“走走走,看我们抓住女飞贼,别人还怎么怀疑我们。”
王法见众人又要离开,突然想到些什么,道:“众位侠士,请再等一下。”
杨延朗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王法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严家势力滔天,不容小觑。今日严仕龙虽迫于形势,暂时离开,但难保日后不会找各位麻烦,还望众位多加小心才是。”
杨延朗见他如此谨慎,不由笑道:“我等不过寻常百姓罢了,倒是你,小心乌纱帽不保喽!”
王法却挺身而立,义正辞严道:“家师于文正曾教我:‘威武不能屈’,况且,家师早已被严藩老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身为家师弟子,已经被发配边城为县丞,自然不怕多惹他一下。”
陈忘听此人如此耿介,不由生出些许敬佩来,道:“县丞的话我们自会注意,但如今王小姐性命垂危,还应以抓捕女飞贼为要。时间紧迫,我们要回客栈准备,便先行告辞了。”
王法也客气道:“劳烦诸位,告辞。”
两拨人各分两头儿,奔向各自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