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在杨延朗几人墓园被捕之前,展燕也在城中飞檐走壁,处处寻人。
可洛城太大太繁华,人又多如牛毛,虽登高望远,反而不易寻人。
正焦急间,忽然乌云压顶,风雨大作,街道上商贩行人也渐渐散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下子静了下来。
展燕无处避雨,就近寻了一处屋檐下容身。准备待雨停了,再去寻找老爷子和陈忘两人的下落。
正无聊等雨时,展燕忽然听到一群稚子的读书声:“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
循声望去,展燕方才注意到,自己容身之处,竟是一间书塾。
内里有十几个孩子,人人持着一卷书来,齐声诵读。
更奇特的是,教书的先生居然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长发及腰,披在身后,头上插一根青玉流苏簪,柳眉明目,红唇白齿蒜头鼻,皮肤白皙如雪,手指修长如葱,身着素衣小衫,青白长裙。
立在讲桌前,更显得恬静典雅,端庄而美丽。
女先生亦看到了展燕,看她在檐下狼狈躲雨,便对孩子们说:“现在下学,大家在屋里自行玩耍吧!”
孩子们一听下学,欢呼一阵,三三两两在书塾里玩起来。
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女先生向展燕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避雨。
展燕也不客气,大方方的走进来,穿过嬉闹玩耍的孩子们,走到讲台前,向女先生道了一声谢。
女先生声音温柔,回过礼,便招呼展燕去内厅休息。
展燕这才看到,这间书塾不过是一个大宅院临街的一间罢了,内里还有一个不小的院子和几间大房。
女先生要展燕进入休息的,是在这书塾隔壁开辟的一间小室。
小室靠墙处摆着一个不小的书架,堆满了书卷,窗台又养了三两株香兰,小室中心,摆着一张桌,两个坐垫儿,桌上摆着茶具,桌边正用炭火小炉咕噜噜烧着开水。
女先生先招呼展燕坐下,自己又端坐在展燕对面。
坐定,招呼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孩子说:“方升,给客取些茶来。”
“赵方升见过客人。”孩子很有礼貌地向展燕行礼后,便去一旁煮茶。
展燕看了一眼这个孩子,应该是这间书塾里年纪最大的了。
这孩子短眉、厚唇、高鼻梁,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待人彬彬有礼,身体不胖不瘦,皮肉结实。
读书之外,应该还有些武术的根基。
女先生与展燕对坐,介绍道:“这间斗室,是我平日提问考校学生的,客可在此休息躲雨。我是这书塾的先生,姓李名诗诗,大家亦唤我作小诗。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展燕,”展燕干脆爽快:“展翅高飞的展,燕子的燕。”
展燕向窗外看了看,见雨势正急,也没个去处,不妨多待一待,便主动向女先生问话:“诗诗姑娘,我这么大,还第一次听说女先生教书呢!”
李诗诗掩面轻笑,道:“实话说,女子带刀我也是初见呢!”
展燕看了眼自己腰间弯刀,也不禁笑起来:“不瞒先生,我本是塞外女,只想见识下中原的繁华,故而,故而……”
展燕压低声音,冲李诗诗耳朵边凑了凑,道:“故而瞒着爹娘偷跑出来,闯荡江湖来了。”
“姑娘生得一副好胆识,”李诗诗夸赞后,接着说:“不似我,从小在闺阁中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
展燕笑道:“我也强不了多少,自小便在塞外,只听说中原繁华,却从未见过。出来闯荡,也没有几日,已经看花了眼。”
说罢,话锋一转:“姑娘,看这大宅子,姑娘也算家境殷实,何故教书呢?”
李诗诗叹了一口气,道:“爹娘生意场转圜,不料一次出行,逢着劫道的倭寇,不幸早亡。单单留下我和这间大宅子,我不通生意经,又不想早早把自己嫁了,可独守空宅,无事可做,也不是办法。”
顿了一顿,李诗诗接着解释道:“多年前,洛城白虎堂大乱,元老死绝了一批,只留下一帮孤儿,被人救出,无处容身。我自小与白虎堂大小姐交好,干脆将孩子们寄养在我这里,又开辟了这间书塾,亲自教他们,也省的无事可做。”
说着话,那边赵方升已经将茶烧好了,左右各倒了一杯,李诗诗对展燕道:“北地的燕山茶,姑娘应当喝的惯。”
展燕奔忙许久,实是有些渴了,当即饮了一大口,不禁口齿生津,香气四溢。
享受着这甘美的茶水,心中却在默默盘算着其他事情。
既逢大变,此刻孤儿寄养在这间书塾的事儿,轻易对她这个生人和盘托出,总觉不妥。
这女先生也太过单纯,竟似毫无机心。
不过,此事既然与己无关,展燕也是不大关心的。
只想了片刻,她便不再深究,只道:“燕山茶好,母亲便常常饮这茶,父亲见母亲爱饮,干脆盘下了整座燕山茶场嘞!”
李诗诗听得此话,料想塞外有实力盘下燕山茶场之人,无非燕子门而已,不禁惊诧道:“姑娘可是燕子门人?”
展燕听李诗诗如此说,心中诧异,只因她入中原,听得人人侃侃而谈皆是四大派之事,哪里有提及燕子门的。
此时燕子门的名号从一个闺阁大小姐嘴里吐出,使展燕不禁反问:“你竟知道燕子门?”
李诗诗将展燕茶杯蓄满,道:“我虽长于闺阁,无事可做便取书来读,曾从古书《盗跖》中读得燕子门来历。
说来,燕子门也是个成立数百年的大派,由一个燕姓女侠创立,掌门皆称‘盗跖’,说起来,又怎是四大派这些新兴门派可以比的。
幼时父亲于塞北做马匹生意,也常与燕子门来往,故而我读书时有所留意。”
展燕听得津津有味,不禁说:“不瞒你说,我正是燕子门现任‘盗跖’的女儿。”
“难怪,姑娘的父亲包得下整座燕山。”
李诗诗看着眼前这个爽朗直率的姑娘,道:“真羡慕你们这些江湖人,想去哪便去哪,潇洒的紧。”
“哪里话,爹娘就我一个女儿,看的紧,我也是偷跑出来的,”展燕又饮了一盏茶,接着说:“倒是你,家资颇丰,天下之大,还不是任你游玩,只在你想或不想罢了。”
“说来也是,”李诗诗这般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并非不想游赏天下,只是我心中有个少年情郎,十年前便参了军,约好十年建功,便回来娶我,我怕到时他寻不到我,自然不敢离开半步。”
展燕看她一阵,只说:“先生如此美丽娴静,不想却也是个痴女子。”
李诗诗端庄坐定,回道:“也没什么痴与不痴的,不过心中坚定罢了。此刻有书来教,弄些花木鱼鸟,倒也并不感到孤单寂寞。说来,十年之期也快到了。”
说这话时,李诗诗眼中有光。
展燕自然不懂这些情爱之事,闲谈之中,听得屋外雨势渐小,觉得不能多耽搁,当去寻人了,便匆匆告辞欲走。
李诗诗却道:“雨尚未停,姑娘不妨多坐一会儿,我也想听听姑娘一路上的见闻。”
展燕双手一拜,道:“不了,我还要寻一个瞎眼大叔和白发老者,方才谢过先生的热茶了。办完事,我还可来看先生,到时再叙不迟。”
不等李诗诗出言挽留,便听到方升在门外喊:“大姐姐,瞎眼大叔和白发老者,是他们吗?”
展燕听到,急匆匆赶出去,朝窗外定睛一看,却见到陈忘,白震山,杨延朗连同小丫头芍药,都被锁缚着,由一队蓑衣客押着行走。
展燕没有客套告别,立即追出门去。
她自忖此时出手,不免会以寡敌众。
因而她并未急于出手,而是暗中跟随,准备伺机营救。
展燕刚走,李诗诗便穿过院子,走到一间偏房。
房里立着几个人,李诗诗穿过他们,径直走到一个白衣姑娘面前。
白衣姑娘开口问道:“小诗,此人可信否?”
李诗诗答:“此人名为展燕,燕子门当代“盗跖”之女,率直爽朗,无机心,应当可信。”
白衣姑娘道:“此乃大事,还需多加考量,谨慎为上。红娘子,你悄悄跟随她去,看看白虎堂究竟要干什么?”
那红衣姑娘正是先前街上卖艺的红娘子,听到命令,双手抱拳,应了一声,大步流星走出房门。
一出门,便从袖中甩出两根红绳,攀飞檐而上,飞来荡去,速度竟不输于展燕。
她一路追着展燕的脚步,匆匆而去。